文 章黻
早上陆修收到了上门的快递,一个不大的箱子,散发出浅黄的温暖气味。快递员试图让她打开来检查一下,但是陆修摇摇头,直接在单子上签了字。关上门以后,她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晨光从厨房淡绿的百叶窗外一根根射进来。
一簇乱线样的蜘蛛不明就里地滚着。
陆修的书房里放着一个爬虫箱,箱子里充满了幼小的热带植物,干树枝上绞着一条绳子样的蛇。严格来说那不是陆修的宠物,但是一个活物也没有办法说是属于什么人的。放暑假前陆修要把宿舍里的被褥杂物带回家,怕一个人带不动,就叫了男友等在楼下。原先和她同寝的两个人已经很早地撤走了,书架上放着一两个用完了的化妆水瓶子,火红的假花蒙了浅浅一层灰。她看看隔壁寝室,独自住着的周吞居然也在,她的东西堆满了整个房间,看起来更加棘手。
阿修,周吞满脸是汗地转过来问她,这条蛇怎么办?
陆修看着她身边的玻璃箱子,那条臭名昭著的蛇看上去只是一条绿线。我怎么知道,你考试考完就应该想想这事儿。陆修说。带回家去呗,还能怎样?
家里人不让我养。周吞拿手擦一擦湿透了的短发,为了它我都一个人搬出来住了。
陆修不问也知道。学校的寝室制度是四人一间,周吞原本和她同寝,但是另外两个女生实在无法忍受那条绿蛇,终于讥嘲怒骂兼向宿管打报告地把周吞轰出去了。纯然出于害怕,宿管没有没收周吞那条危害公共安全的宠物,而是勒令她把蛇丢出学校;然而周吞终于悄悄瞒过了宿管,得了让步的女孩子们居然也没有剩勇追穷寇的意思。
周吞想了一想说,其实也没什么。本来想直接扔掉的,可是亲手扔还是舍不得,这是条绿瘦蛇,我讨价还价一百二到手的呢。这样,周吞突然抬起头来,眼里闪着金色的光芒,我把它交给你养,开学的时候如果它还活着,你就把它还给我;养死了就别提醒我还有这事,好不好?
陆修喃喃地说,你就这么放心我?
我俩的交情还不够吗,阿修?周吞不笑着说,你叫你男朋友来了吗?让他帮个忙吧,这箱子又不大。周吞没有说上学期不是你天天来看它还向我讨教养蛇经验的吗,也没有说我相信你会认真养的。她只是把玻璃箱用一块旧毛巾盖了,抱起来交给陆修。养着的时候觉得喜欢得心都要碎了,其实送走了就又什么感情都不剩了,周吞垂眼看着箱子说。冷血动物是养不出感情来的。
陆修沉默着接过箱子,没有意识到周吞给她的是整个暑假的灾难。
收拾好东西锁门的时候,周吞走出来对她说暑假愉快。别去碰它,它逼急了也会咬你的。周吞看一眼放在地下的蛇说。对了,它有名字吗?陆修忽然想起似的说。没有。周吞笑了。为什么蛇要有名字?人只给自己在乎的东西取名字。
陆修凝视着周吞,不久礼节性地道了别。艰难地走到楼下,男友顺手抱过她手里的箱子,她手肘处挽着的行李箱把手滑到了手掌里。男友絮絮地和她说着高中同学聚会的事情,陆修没有在听。她想这条蛇应该取个什么名字呢,突如其来的取名字的机会使她感到一阵兴奋。憋了一会儿,她清清嗓子开口说,应白,你猜这箱子里有什么?
里面有东西吗?正在顾自说话的应白脸上灰了一下,还是笑着说,鱼缸里不放水难道还有鱼?
这不是鱼缸,阿白。陆修说,这是爬虫箱,里面有一条绿瘦蛇。
哦。应白皱了一下眉头,不是你隔壁寝室那个怪人养的吗?你碰到她了?
嗯,她把它送给我了。陆修从鼻子里发出一个笑,真有意思。我回去养着试试看,养死了也到底不怪我。我跟你说过这蛇可好看了。我在像它要叫个什么——
有毒吗?应白冷不丁冒出一句。
陆修沉默一会儿,把行李箱换到左手上。其实是有。但是平时很难被咬到,它太温和了。而且毒性很弱。你说蜜蜂有没有毒?
应白没有接话,似乎在努力地把蛇和陆修联系到一起去。末了他开口说,我以为你会喜欢小猫小狗什么的,哪知道你喜欢这种东西。说实话我挺害怕的。
害怕什么?陆修眯着眼睛凑上去,声音在喉咙里咝咝地响。
不,我不是在怕你。应白局促地笑了一笑,但陆修总觉得不很真诚。我家那么远,今天先把东西搬到你家吧。陆修过了一会儿说。晚上住你那。
应白看看手上的箱子,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怀里。好吧。他说。
呆坐了很久以后陆修意识到自己应该干什么。她站起来到客厅里去,拿一支记号笔慢慢地涂去快递单上的姓名电话收货地址。她总是认认真真地把寄件人的信息一并涂掉,然后耐心地在条形码和二维码上排出密密的线条。这样做的时候她能够闻到一股记号笔的浓黑气味,混着箱子里陌生阴冷的气息,一种与陆修的生命截然相反的气息。
太阳从云翳里挣脱出来,把更浓烈的光射进客厅。陆修忽然一阵恶心,她捂住嘴很大声地咳嗽起来,咳到上气不接下气,眼眶里充满泪水,拼命蜷缩的背部酸痛而僵硬,她感觉到胃囊被揉皱挤扁如一个废弃的塑料袋。
是因为难过吗?陆修抹着眼泪迷迷糊糊地想。
后来把玻璃箱搬回陆修家的时候,陆修和应白都如释重负。那夜房间里多出的一条蛇使应白如坐针毡,即使关上了阳台的门也没有用。你羞不羞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它还能吃了你?陆修鄙夷地说。这是人类的本能,应白说,对蛇虫鼠蚁的恐惧是印在遗传物质里的,不能怪我。你在说我不是人啰?陆修笑出声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应白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
晚上应白习惯于趴着睡觉,潮湿的梅雨到了末尾的时候渐渐闷热起来,他赤裸着上身,盖着被子却感到夜风冰凉。半夜应白坐了起来,陆修听到他的脚趾扒拉拖鞋的声音。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问道。我去找件衣服穿,应白低声说,我老觉着背上有东西爬。
陆修懒得嘲讽他,翻个身就睡着了。应白仰躺着数陆修的呼噜声,数到天光微白,透过玻璃门阳台上的爬虫箱的轮廓又显现出来。里面有形如刺猬的热带植物,几根结实的树枝,树枝上绞着一根绳子样的东西,那东西低垂着脖子而稍仰着纺锤形的头。
一瞬间应白的背上划过一道冰凉肃杀的秋意。
到了陆修家,应白没好意思进门,略略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陆修把东西摊在玄关的地板上,母亲麻利地把被套和床单扔进洗衣机,衣物一样样熨过挂起来,或者叠好放进抽屉里去。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箱子,陆修想,不过这也正常,外面盖着旧毛巾呢。
陆修把箱子抱到书房里,随手把旧毛巾扔进垃圾桶。然后她掏出手机,看看昨天下单的活体饲料运送到哪里了。
吃午饭的时候,父亲说下周要回乡下一趟。我表姐干活的时候让蛇咬了,父亲说。一开始都不知道咬了,只当自己不小心弄破的,过了几天整个人都浮肿了才送医院。父亲说着就笑起来,真是糊涂。
母亲骂他没良心,亲戚住院还这样笑。父亲于是收了一回笑,可是不久又放开了笑着。可见也不是什么剧毒的东西,父亲说。要是剧毒当场就昏过去了,还能撑这么几天。
陆修举着筷子说我们宿舍里有人养蛇呢。
空气震动了一下。母亲突然紧张起来,她说蛇是好随便养的吗,这不是拿身边人的性命开玩笑吗。你和那人一个宿舍?父亲严肃地问。是,我们都觉得没什么。陆修说着自嘲似的呵呵一笑,大概是城市人无知无畏吧。
这不行,太危险了。父亲说。陆修就不高兴了,说我们四个在一起住了这么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养的蛇没有毒的。我听着就犯恶心,母亲放下饭碗说,别说这事了吧。父亲借着酒劲继续絮叨着,小修你不能因为那人是你的同学就这样纵容姑息早晚得出事情要么我帮你向校领导举报她我的女儿不能和一条蛇在一个房间里睡觉。
陆修的耳朵里充满了咀嚼的声音,米饭的微甜使她喉咙发痛。
美工刀的刃部划过箱子。纸箱上部的翼板急于开启般地松动了。陆修把刀片收回塑料壳子里去,打了一个呵欠。习惯性地把手挡在嘴边,她闻到一大口银白的铁腥。
箱子里的气味散发得越发浓重,陆修想起她不应该在客厅里拆开它。希望母亲没有闻到,陆修侥幸地想。她没有想过自己的咳嗽声比气味更引人注意。生冷的水味儿使人感到莫名的敌意,陆修觉得有东西死在箱子里了。
陆修的书房一般而言只属于她一个人。父母在这方面将她保护得非常完好,从前她用来保存秘密的保险箱早就失去了它的功用,因为书房的房门一锁就是一个巨大的保险箱,把她自己这个最大的秘密隐藏起来。如今陆修再次锁上房门,把那条绿瘦蛇放在窗帘前面的地板上,那里阴凉而干燥,是爬行类良好的居所。她看着它,蹲在地上,背对着紧锁的房门看它,隔着镜片和玻璃。翠绿的颜色,细长的身形,光滑坚密的鳞片。她想象它缠上她的手指的感觉。鳞片依次掠过,哗啦啦啦。一种外刚内柔的小动物。
高中同学打电话来请陆修参加同学聚会。父亲回乡下去了,母亲还在上班,陆修乐得出去玩玩。她抄起手机打电话给应白,应白迟疑了一下。
那次你回宿舍搬东西我就在和你讲这个,你没听吗?
对不起。陆修有些窘,我那时有心事,你知道的。我答应他们去了,你去不去?
当然去了,不去我会和你讲吗?应白有些不快,高中的老朋友一毕业就失联了,多难受的事儿啊。也就我们有点缘分,可以一起考到V大来。
其实这里的高中同学应该不止我们两个,陆修想了一下说,你知道周吞的对不对?
电话那头似乎有点发愣。陆修不喜欢应白发愣的样子,她觉得这是脑力太弱的表现,和应白闹过几次,但他似乎天生如此,不大好改;现在她还是等着。终于他反应过来,说,哦,我都忘了她是我们高中的人了。
你就那么讨厌她?陆修有些不满,她确信在应白失了真的话音里听出了一种突兀的厌恶。
应白不知如何回答,他觉得阳光照得脑袋发烧。他离开窗台走进卧室里去,忽然听见话筒那边一声轻轻的惊呼,然后是陆修的笑声。
怎么了?应白急切地问道。没什么,陆修说,那条蛇刚刚把头探出来,差点叫它逃了。我怕它天天待在书房里给闷死了,现在在给它晒太阳。蛇都是逃跑高手,陆修轻快地说。
我看它把你驯化了。应白语气坚硬地说,我刚想提醒你这件事来着,你还是把它弄死或者怎么样,养在家里始终是个隐患。反正你再对它好它也不会感激你的。
可是它不咬人啊,陆修说,养蛇比养狗安全多了好不好?而且它这么小这么漂亮……嘿,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绿瘦,想不出什么好的,——
应白打断她,你爸妈知道这事吗?
陆修沉默了。先前的喜悦噗一声熄灭了,她用手指敲着桌子,心里拼命埋怨应白的无礼。他们不知道,这几天他们都不在家里,陆修说,我不许你告诉他们,听到没有!
你疯啦,应白说,何必呢?
陆修不再说话,她想像往常一样掐断电话,但是没有。她静静地看着阳光下的绿瘦,它狭长的瞳孔显示出非人的灵性,陆修突然觉得它很可怜。
别闹了,以后咱们同居怎么办?
陆修苦笑出声。说到底是你在怕吧。你要怕的话,我不给你看好了,我也没打算把它养到你家去。暑假一过我再把它还给周吞就是了。
应白沉默一会儿说好。
陆修挂断电话,深深地叹一口气,爬虫箱的表面就蒙了一层模糊的水雾,又在阳光下迅速变得清晰。绿瘦在箱子里探头探脑,用尖尖的嘴蹭着玻璃。陆修感觉它在看她。要命,为什么它在看她?陆修忽然一阵烦躁,为什么周吞要把它给我,我当初怎么就没有拒绝她呢!明知道自己的条件不比她好上多少,何况周吞自己已为这蛇弄到众叛亲离的境地了!再养下去,我陆修就是下一个周吞!陆修愤恨地拍上爬虫箱的盖子,大步流星地把绿瘦抱回书房里去。
昏暗的灯光使本来坦荡的同学聚会变得有些暧昧,众人在一间偌大的KTV包间里吃着烧烤,点歌的列表满满当当,人们一小撮一小撮地聚在一起,和高中的时候一模一样。陆修和应白和几个人一起坐成一堆,这个时候周吞走了过来,她鲜绿色的裙子即使在混沌的灯光里也显得格外明艳。应白向她那里抬了抬头,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看,然后继续和陆修说话。周吞坐下来问陆修,那蛇怎么样了。
于是周围的谈话都静寂下来。陆修说还行,给它买的吃的还没送到,只要撑过这几天就好了。
你们在说什么?有人问道。没什么,应白抢着说,你是周吞吧,他向周吞并无热情地打招呼,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成绩很好,也有点名气。
陆修停了话头,用叉子叉起一块哈密瓜,从最硬的部分开始吃起。她的眼前展开一片灿白的夜幕,所有教室里的灯都亮着,教室里所有的灯都亮着,晚自习的校园静寂无声,只剩下单薄的书页振响。迷路的飞蛾撞击窗户,有一只手掌大的蚕蛾突然从后门冲进教室。当场就有女生尖叫着离开座位,周吞平静地站起来,从她的储物柜里拿出一只带盖的玻璃罐子,踩着椅子站到桌子上,在静止的风扇叶下面捉住了它,放到窗外去,然后进教室来带上后门。当她放下罐子重新坐在座位上的时候,陆修突然觉得她有点英雄的气概,虽然陆修知道没有人和她一样想,大家只是像害怕飞蛾一样害怕周吞而已。周吞是和蛇虫鼠蚁混在一块儿的人,因此在大家的眼里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紧张的学习里不允许有人多管什么事情,她在花坛里在操场上在树林里所欣赏的奇形怪状的美丽,对于他人而言越发的不可理喻起来。
陆修想起她的绿瘦。它不应该出现在城市里,陆修想,犹如周吞不应该出现在人群中。
周吞看了看应白,她的眼睛如甲虫样黑亮而狡俏。应白,她说,就别夸我了,我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儿。她说的时候话音里跳出一种傲气,叫他听着不太舒服。可是人群中为什么偏偏有个周吞呢?陆修把牙签上的东西一口吞下去。
得啦,周吞,他又没在骂你。有人说,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我很凶吗?周吞反问一句,没有期待回答。石子扔进深潭。扭成花体的霓虹灯管积一层绒灰。然后周吞站了起来,独自倒了半杯红酒。
呵,你看她。林原不尴不尬地说。陆修不理她,抬头看着周吞,周吞笑一笑,朝她晃晃酒杯。陆修站起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陆修,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滴酒不沾的呀。池郁眯着眼睛说,她的妆画得很浓,睫毛几乎要交错起来。还不是你们这帮人调教的,陆修说,我真讨厌那些劝酒的人。我记得毕业聚会上几个人拉着周吞灌酒呢,说什么人不轻狂枉少年。真是胡闹。周吞高中的时候就很假清高嘛,林原说。周吞嗤笑一声。谁假清高谁知道,她说。我不清高,林原冷笑道,我拿实力说话,从来不刻意标新立异。
陆修说周吞当年好歹也是高材生,和你不相高下的,后来不是出了点事嘛。真的,池郁说,要不怎么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呢。普通人要靠奋斗翻身真难呐。别宣扬你那一套,陆修沉下脸来,大家都知道你发的什么财,你独善其身不要紧,也顾着点别人的自尊心。
可笑,周吞冷冷地说,谁就那么玻璃心了?说着把一点剩酒仰头一饮而尽。呵呵,对不起啊,池郁干笑道。
你们阴阳怪气的有完没完?叽叽歪歪,跟母鸡似的。应白突然说。林原噤了声。池郁却推一推陆修说,喂,你不管管你男人,骂起女人来了呢。应白瞪她一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修,我们走吧。为什么?陆修奇怪地看着他,一点小摩擦了,挂什么心?周吞没忍住说,算了,你知道他不会和女孩子说话。应白站起来,不看陆修,走到另一桌上去了。陆修闻到他粗细不匀的喘息。看看,这就跑了。林原把眼看着陆修说。
有趣。池郁笑着说。
陆修第二天早晨躺在床上,竟对后来的内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不过聊天都是这样的,陆修不以为怪。她爬起来,伸长了手去拿电视柜上的手机。给蛇订的饲料金蛙还在路上,陆修真怕这些鲜活的小东西在路上就给折腾死了,因此每过一天就更心焦一点,忽然她意识到自己想着的并不是没法向周吞交代,而只是担心绿瘦挨饿——那么瘦的小动物哎。
母亲走进房门说吃早饭了。陆修披头散发地望向她,想起来昨天晚上忘了关房门。玩得太疯了,陆修骂自己,然后对母亲说换完衣服再来。母亲答应着,径直走去拉拢了书房的窗帘。她准备离开书房的时候,宽大的拖鞋头突然碰出一声脆响,但母亲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就出去了。
绿瘦!陆修突然从床上跳起来,看母亲的背影消失后就赤脚飞去锁门,然后冲进书房。玻璃箱果然被碰得移了位,绿瘦攀在树枝上,缩着脖子作出柔弱的攻击姿势,然而并不知道要攻击谁。
你伤不到任何人,这是你的悲哀,陆修作着口型对它说。它并不理睬。于是陆修回到床边换好衣服刷牙洗脸随便梳头,天生涩滞的头发被缠得掉了许多,落在瓷砖上显得格外鲜明。年纪轻轻的头就要秃了,陆修不无烦恼地想。
当陆修和她那几个朋友逛街闲谈的时候,突发奇想地要他们猜一猜她养的是什么。阿修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应该是养带毛儿的动物吧。他们笑着说。陆修摇摇头。陆修看着他们把流行的宠物依次报了一遍,最后自己不得不列出许多提示来,绿色的,瘦瘦的,长长的,直到这时候陆修觉得是个人都能想到那是什么了,可是朋友们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们的眼神陌生而古怪,他们的嘴唇很不愿意似的吐出那个令人反胃的音节——
蛇?蛇。一片参差的声音在她们中间火星似的爆开,然后噼里啪啦地掉到地上。你居然养那种东西?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人欸……我们的阿修内心也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噢。有人笑嘻嘻地说。
陆修觉得自己把自己弄进了一条死胡同,只好勉强地说,其实也挺可爱的。别人送我的,我养了没几天,觉得真挺可爱的。
空气有点冷下来,然而不是因为寂静。
其实陆修应该想得到别人的反应,但是她没有去想。陆修觉得朋友是能接纳对方的瑕疵的人,养一条奇怪的宠物不算什么。从前陆修无聊中点开了一个心理测试的网页,某道题说让她选择一个宠物,她果断选了变色龙。得出的测试结果里,就有了标新立异而内里自卑的标签。陆修立刻关闭了那个网页,此后便鄙视那些信奉在线测试的人。现在她的鄙视消失了,有一点难以分辨的难过升腾起来,像心里某个腺体分泌出成分复杂的体液。我能理解怕蛇的人。陆修点点头说。朋友们互相看看,如获大赦。有时候他们追问陆修为什么会喜欢蛇,陆修说蛇真的很好看啊,鹿一样的脸,鼠一样的眼睛。好吧可能是有点帅气,某人说。对啊,就是帅气,陆修松快地说。
和朋友坐在餐厅包厢里的时候,陆修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应白。她把菜单交给身边的人,接起电话。
陆修,你有没有看不起我?
陆修有点惊讶,说你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没有啊,我怎么会看不起你?虽然——
看得起我就把那条蛇扔了。应白有些急躁地说,我觉得它不祥,我知道你不会理解的,但我真的有那种感觉,我求你看在我的份上,把它处理掉,行不行?
你怎么这么迷信呢?陆修奇怪地问,怎么这么多形而上的困扰?算了你听不懂的。我们的感情还抵不上一条蛇吗?
很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应白说,我们的感情还抵不上一条蛇吗?
我觉得你自从放暑假开始就怪怪的。陆修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真的没有,应白用很难过的语气说,我没有办法跟你解释,养蛇啊,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养什么蛇啊?我觉得是你变得怪怪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是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你?那么恶心,那么可怕……不要一意孤行了好不好?
陆修说我不懂,我还真的就不懂。你说话跟个女人似的。为一条小蛇世界还容不下我啦?
挂断电话以后朋友问她是谁打来的。没什么,我家那个傻子。嚯,我也猜是你男朋友。刀叉相碰的声音。陆修把一块无花果沙拉塞进嘴里。她觉得头疼得有些难受。吃了几口她对身边人说我去下洗手间。
纸箱打开以后,里面是一个圆角方体的泡沫盒子,盒盖用绿色密封胶带细细缠过。这样的盒子会透气吗?陆修切开胶带,打开盒盖。晨光之下,泡沫塑料的银白光芒照得她眼前一片光晕。
你在客厅干什么?母亲抬高了声音,什么味道这么大?
陆修有些慌神。她沉默一会儿,说,没什么,我也觉得有股很难闻的味道,说不清楚,就是想吐。可能是马桶里传出来的。
母亲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陆修蹑手蹑脚回到客厅,把美工刀塞进裤袋,小心翼翼地盖好盒盖,拢住翼板,抱起箱子往房间里蹀躞而去。
陆修在餐馆的洗手间里看到一只发呆的苍蝇,它抱着自己的头不停地搓来搓去,使人想起蒙克的那幅《呐喊》。陆修不自觉地微笑一下,在台盆上洗过手,把一点水星向它弹去。苍蝇轻盈地腾空而起,绕了几回,竟从洗手间里转出去了。
包里的手机再次振动。陆修擦干手,按亮屏幕,还是应白,只是这次他改为发短信了。
前天的聚会你们很伤了我的面子你知道吗?
陆修已经不太记得了,所以想一想,没有立刻回复。回头和应白电话里再说吧。她有点心疼这个倔强的人。她在洗手间门口无意地停留了一会儿,踌躇着是否要回复应白。
餐桌上有人在说陆修真是可怕啊,会想到养一条蛇呢。为什么就不能养一点人畜无害的宠物呢?环境塑造性格,性格决定爱好,真是这样。主要是蛇太恐怖了。我觉得是恶心。我就不相信陆修表面上这么阳光,内心里一点都没有黑暗的想法。做同学差不多一年了,时间不久还真看不出来啊。
陆修按灭手机,开了门出来。移动椅子的声音,有人端起杯子掩饰表情。哎哟,你们吃得这么快?陆修笑了出来。
此时陆修的书房里,绿瘦撞玻璃撞得破了鼻子,终于从没有关紧的箱盖缝隙里钻了出来。它的带着花纹的绿鳞宛如刺绣的缎子,在地板上滑过去,滑过去。
陆修撞见朋友们的目光,她们嬉笑怒骂一如往常,一如陆修,但是陆修却不大开心,她呷了一点饮料,觉得唇上和口腔都酸得厉害。饭桌上重新热闹起来,嘈嘈切切,琳琳琅琅,热闹得几乎没了声音,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热闹。
绿瘦绕到椅子旁边,抬头看了一眼,顺着椅子脚往上攀爬,不时伸出舌头品尝空气的味道,没有猎物的气味,干净得像阳光一样。
饭局快结束的时候,朋友们竞相邀请对方到家里去做客,陆修说那太好了,我爸妈这几天都不在家呢,大家想怎么嗨都可以!算了吧,有人说,你那家里多了一条蛇,谁还敢去啊,是不是?陆修扬起的嘴角像打水漂的石子一样跳动了几下,就噗通一声掉下来。那就约出去玩嘛,陆修做了一个噘嘴的表情,不至使那两个掉下去的嘴角显得太突兀。
等陆修闷闷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她不经意地从书桌上往下一看,发现箱子里的绿瘦已经不见了。陆修惊叫一声。还好家里没有别人,她立刻四处查看那抹绿色的痕迹,没有,书房里目力所及之处一无所有。陆修那一刻恨透了绿色以外的所有颜色,它们挤满了她的焦虑的眼睛。陆修锁上书房的门,把电视柜搬开,把衣柜打开,掀开被子,推倒无数个书架,把整个书房和卧室弄成世界末日的废墟,末了她灰头土脸双腿打颤地坐在废墟里,皮肤浸透绝望的空气,她无意识地抬眼往天花板上看去,发现绿瘦竟缠在吊灯的缝隙里,露出线头似的一点尾巴。
陆修永远也不能想象绿瘦是怎么爬上去的,因为她在试图取下它的时候用了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才足以从从容容地看到它盘起来的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捏住它。绿瘦没有作过多的挣扎,只是在路修的手里扭了一会儿。陆修满脑子都是周吞的警告——不要碰它,它急了也会咬人的——这些话苍蝇似的在她脑壳里嗡嗡地响,直到她把绿瘦轻轻丢进爬虫箱里。松软的噗通声,陆修的心落进胸腔。绿瘦窜到一根树枝上卷了起来,照旧仰头看着她。陆修觉得它修长而高起的眉骨有种愁苦的味道,也许是真的饿得久了。
陆修抓起手机自我安慰地查看饲料的物流消息,背后传出母亲回到家拿钥匙开防盗门的声音。
有一天应白打来了电话,他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此时陆修已经忘记自己错过了多少他的电话,也忘记了自己对应白说过什么,陆修只好说你还记得我们约好这两个字只能对对方说一次吗,你真的不反悔吗。陆修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陆修说不会是因为那条蛇吧你过分了啊。陆修说你倒是说话啊我最后听你说句话还不行吗。陆修说我才不会哭给你看呢。
然后陆修挂断电话,跑进书房里锁上门。她觉得房间又被清理过了,白瓷砖的地面格外明亮。她冲进书房跪下来看装着绿瘦的箱子,这次它不在树枝上,它干枯地死在植物丛里,后背上脊骨粒粒突出。
陆修渐渐意识到一些事情。很久以后她听到门口的拍门声,那种沉重的声音几乎把她的肋骨震碎,她打开门的时候快递员抱着一个大而沉重的箱子,那个箱子散发出原始的清冷气味。她知道那是给蛇买的活饲料,里面装着一堆幼小的金蛙。
箱子里传出柔软透明的声音,撩拨着她的耳朵。
陆修打开箱子,放下美工刀,然后她把里面的金蛙一只一只地拿出来。多数都还活着,它们的皮肤泛红,目光呆滞。陆修把它们一只一只地扔进马桶。轻微的啪沓声。泡沫塑料容器里的薄薄一层水也倒了进去。然后陆修按下冲水键。我下楼扔个垃圾,她用尽气力微弱地对房间里的母亲说。
入学的时候,陆修带着她的大包小裹行李箱爬进寝室。周吞蹲在走廊上观看一只饮水的浅绿蝴蝶,看见陆修来了,站起来向她打招呼。陆修觉得她的眼睛在自己身上逡巡了一会儿,最后落在那个空空的爬虫箱里。陆修立刻羞赧了,正踌躇不知如何向她解释的时候,周吞忽然笑了一笑。没事啦,我早也想到过的。蝴蝶惊飞起来,摇摇地穿过两人面前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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