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段

再见，酷老头儿

1

立夏未满，斗指于东南。暮春与初夏接驳的夜，时间缓慢，梦碎多雨，时常闭目醒着，听雨声从淅沥渐滂沱由瓢泼到霏霏。季节更迭的时节，真是一场盛大的告别啊，浮云流水，人世变幻，心也不经意随了立夏的混性子，噪着噪着，心底里便咕噜咕噜冒出些念头，像刚沏好的茶，叶片在沸水里打着转儿翻滚不息。我知道，是时候说一说老段了，正儿八经地跟他道个别。

2

老段是我爷爷。

他走那天，正值春寒料峭的三月，三月二十三日，阴历二月廿六，算上今天整整四十五天。这一天是人类漫长的时间史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却是我与爷爷的断代史中最不寻常的一天。这一天之前我还在高铁上想着回家拿了新办的身份证就要赶回学校。这一天之后，他意外飞天遗憾落满我们的泪眼。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他真正老去死去是个什么样子。但忽然之间他就这么走了，在离家不过几里的路口被疾驰的车辆撞破了身体又被它毫不留情地压在身下。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被爸爸和叔叔从车底救出，躺在路边上，衣服上沾满了血，脸被盖住，大概是碎得可怕了。我脑子一片空白，颤抖地向他走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看看他，好好看看他。爸爸一把抱住我说，没用了，他走了。听到这句话，我意识清醒过来，尖叫着不可能不可能我要看看他。爸爸用力地抱住我我挣不开只能用力回抱垂头恸哭，他在我耳边说赶紧去看着你奶奶别让她过来，我流着泪一路跑回家，再返回来的时候爷爷被送去医院，爸爸瘫坐在地上眼里是我从未看到过的空洞和无助，我想这一刻的他心里肯定淌满了眼泪。接下来他站起来，配合交警调查，去医院处理。我知道我也该坚强一点，照顾奶奶安慰家人。

3

爷爷走后的五天里，哀乐齐鸣，人来人往，家里各种喧嚣闹腾。我其实并不喜欢丧葬事宜的繁缛仪式。当着旁人的面叩拜、烧纸、呼唤归来，像是生者的表演，总觉得刻意了些。但还是按照地方风俗，和家里人尽量做好爷爷身后事的每一个细节。只有他们都走了，留下空旷的屋子，我跪在冰棺前的时刻才是真实清晰的，我把纸钱元宝投入火中，借着火光回忆和爷爷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这种时刻，所有人的表现都以极其敏感的方式被放大到最大，我站在交集的视线中间，孤立无援，无可言说，无法可说，我只尽可能地让我身边的人不为我伤神担心。这刻的孤独无助在人生的凄然无情面前简直小巫见大巫。我记得我见到姑姑第一眼泪眼婆娑地说，爷爷没了。继而心里惊觉，于她而言是爸爸没了，悲痛怎会比我少一分，于是闭了口不再多言。五天四夜，少食少眠，我们就这样静静守着他，直到他被推进那个方格，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地闭着眼睛流泪，一个人就这样变作了一盒子灰，化为了世间最初的模样——尘埃，最终也归了大地。

4

天渐渐暖了起来，院子里的耐冬一朵接一朵地往下掉。奶奶每天早上泡杯茶放在爷爷遗像前，跟他说说话，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经常会有些年岁相仿的老人过来看望奶奶，捏一捏她的手，问一问近况。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对死亡充满了敬畏。有一次，奶奶笑着回答，挺好的，就是不能醒得太早，躺在床上，枕头哭湿了天都还是黑的。我转过身抹了把脸。死亡是一次没有归期的远行。譬如从前，人们要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杳无音信，亲人们也许永远不会知晓他们的生死，但永远不会忘了去想念他们。爷爷的离世，让痛苦的煎熬和思念在我心底里无止境地守望。我的过分懂事总把我最深的感知过渡给所谓的后知后觉。我时常怀念，时常落泪，无法专心地做事，也丧失了灵敏度，唯独对爷爷的记忆在脑子里越来越鲜活。

5

印象里的爷爷，别人一叫老段就乐呵呵地咧着嘴露着补的大白牙笑得憨憨的。但他并不憨，聪明到了精明的地步，看样子就知道了。精瘦了一辈子，临七十了，小眼睛里也总闪着矍铄的光。他不服老，别的小老头邋邋遢遢地窝在家里的时候，他总是穿着西装裤蹬着皮鞋头发梳得平整骑着车出去，赚几个钱，喝茶抽烟喝酒一样不落，酷得不行。我经常想，老段真是生错了时代，要是放在现在，十足是个弄潮儿，穿着入时活得潇洒。他读过书，识不少字。我小学时，他还能检查我的语文作业。爱看报纸新闻，跟别人侃侃而谈时总能给出新奇的见解听得别人一愣一愣的。爱收藏些小东西，钱币邮票粮票，只是单纯喜欢，并不关注市场价值。爱吃，尤爱豆腐和肉。六十岁的时候牙掉光镶了口假牙也丝毫没降低他对吃的追求。我总觉得在这个方面他是有天赋的，以前只要他下馆子吃过一道菜，回家就能循着记忆把它照模照样地做出来，味道丝毫不差甚至可能更胜一筹。我对美食最初的定义是老段出神入化的厨艺给我的。我不知道其他人的爷爷是怎么样的，我的爷爷在我眼里是个酷帅大牛。尽管周围传统的眼光不是很能接受爷爷的所作所为，不过他确实是无畏地潇洒着，有趣地完全不像个老头子。还记得我六七岁时某一天，他让我和堂妹自己去买手擀面。我俩懵懵懂懂地走到街上的巷子口，忘了卖面的地方，怯怯地找了很久无果。沮丧地回头欲返家的时候，看到了爷爷推着凤凰牌大自行车朝着我们笑，说就想看看你们找不找得到，跟了你们一路了。之后爷爷带我们找到那个地方买了面，临走让我们多看两眼说下次可别忘了。此后的十几年，我时常回忆起这两个场景，回头看见穿着牛仔衫推着自行车的他笑得一脸灿烂，归家途中我和堂妹一个坐自行车的前头一个坐后头，车把上挂着手擀面。回忆太多了，随意打开一个里面都溢满了旧时光的可爱和温馨。

6

今年的五月来得异常突然。四月的芳菲还没落尽的时候，叶子就开始大片大片地绿起来。樱桃红了，芭蕉忧郁着。第几次了呢？一直这样轮回着。每次离开城市，心里就会有着不染尘埃的平静，会渐渐忘记自己所隶属的空间、时间，慢慢模糊了自己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意识——很多细微的感受在忘记城市喧嚣，忘记自己即将步入社会的焦虑感、融入季节和自然之中时才变得更清晰可触。阳光、露水和泥土的香气渐渐治愈着我，让我明白生离死别不只有撕心裂肺一种诠释。那些以为会一辈子记得的痛，终将会在念念不忘中慢慢忘记，留下的，只是转身回眸时的莞尔一笑和惊艳了无数旧时光的温暖时刻。我想你忍住一切向前走的样子，会在心里刻成一把刀，让你长成参天 的模样。樱桃依然红着，芭蕉依然忧郁着。又有多少人在这红与忧郁间游荡徘徊不止呢？

7

老段啊，我的爷爷，话说到这里就结束吧好么？之前不敢也不想和你道别，答应你的等工作赚了钱带你旅游也没办法实现了。我知道你总希望我们过得好。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放心，我不掉眼泪也不过分想念，你放心我会努力赚钱带你老婆去旅游连你的份一起。不过，你也要答应我，来世也要很酷也要成为我的家人才好。

                                                ——2017.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