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埃尼斯往大山谷另一处眺望,有时会见到杰克,小小一点在高地草原上行走,状若昆虫在桌布上移动;晚上杰克待在漆黑的帐篷里,将埃尼斯视为夜火,是巨大黑色山影的一粒红色火花。
毫无疑问,《断背山》已成为一部经典得让人无法绕开的爱情电影,不论对同性之爱是否认可,都必须承认这讲述了一个纯粹而哀婉的爱情故事,如同原著小说作者安妮·普鲁说的那样: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爱无处不在,却因人而异,我对此深信不疑。关于电影情节的复述和细节的解析,不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我想结合小说文本,对电影的改编和继承进行梳理。多次观看电影和小说,愈加觉得,优秀的小说是电影创作的源泉,而电影对小说的还原和改编也赋予小说新的生命力。
用厚积薄发来形容安妮·普鲁可能是最恰当的,50岁才进行文学创作的她,经历了生活的洗礼,把文字和情节那些华丽的外表剔得干干净净,小说质感粗糙而坚硬,肃杀而现实,文字没有一点煽情,不动感情如白描。而电影也完美继承了这一点,不论是演员表演还是镜头语言,都极为克制冷静。
安妮·普鲁没有参与电影的制作,但对于成果却是极为满意:记得八年前写这部小说时,因为耗费太多的精力来研究这两个人物,结果他们嵌入了我的意识里面,真实得就好像那些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呼吸空气的人一样。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从脑子里去掉,以便继续工作。但是现在,我看了电影,他们又涌入脑海。真是不同寻常啊,“嗡”的一下,他们又和我在一起了。安妮·普鲁最初并不认为李安是合适的人选,当时李安正经历几次严重的失败,并深陷于之后同样让人争议不断的《绿巨人》后期制作,一个拍漫画电影的台湾导演,要来拍讲述西部牛仔爱情故事的《断背山》,也确实是够让人震惊。李安后来回忆,《断背山》的完成远比自己的野心之作《卧虎藏龙》和《绿巨人》要轻松得多,整个拍摄氛围其乐融融。从电影中也能看到,没有任何复杂的叙事结构和镜头语言,仿佛就是按照小说改编后的剧本,认认真真规规矩矩拍完。而这种朴素和真实恰好和小说的风格契合一致,在不动声色之中把那些细腻、隐秘而又微暗的感情之火慢慢煽动,给我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以深沉一击。
电影继承与还原
白天,埃尼斯往大山谷另一处眺望,有时候会见到杰克,小小一点在高地草原上行走,状若昆虫在桌布上移动;晚上杰克待在漆黑的帐篷里,将埃尼斯视为夜火,是巨大黑色山影的一粒红色火花。——安妮·普鲁《断背山》
小说中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段,同时也是一个转折,两个人开始有了实际的对白,并慢慢酝酿出幽微的感情。电影对这一段文学描述写意地呈现出来:绵延的落基山脉,大块的草地,郁郁葱葱的森林,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无比宽广的天地,视觉上的空间被无限放大,而两个小小的人身处其中,早上和傍晚短暂相聚,更多时候却只能与羊群和流淌的溪水为伴。埃尼斯遥望在远方山坡上牧羊的杰克,杰克在漆黑的夜里捕捉点点篝火旁埃尼斯的身影,空山寂寂,此时,两个人会想些什么呢?两个画面中都没有出现人物的局部特写镜头,空镜头一般,却将两个人的孤独融化在浓浓的黑夜里,随不曾停歇的山风一直飘荡。
小说中,在两人最后一次约会结束的那场关于爱的控诉后,接下来叙述的是杰克的一段回忆,而电影也完全遵从了故事的时间线。杰克抱着埃尼斯蹲下后,镜头一个闪回:是一堆即将燃尽的篝火,埃尼斯从后面走进脑袋低垂的杰克,轻轻从后背抱住他,说,“瞧,你像马儿一样站着睡着了”。哼了几句小调后,埃尼斯翻身上马,杰克睁眼看着他离去,最后镜头慢慢叠化到主时间线上埃尼斯运马拖车慢慢走远。不论是否看过原著,丝毫不影响对这一片段的理解。不仅温柔处理了两个人最激烈的争吵,给了我们内心缓冲的空间,也间接表现了两人的无可奈何,二十年,总是一直在分离。如同小说里一样,这一段也是采用了杰克的视角,似乎一直是他在不断地目睹埃尼斯的离开。当电影和小说叙事中,转回到埃尼斯的视角,收到明信片上盖着“身故”二字,得知杰克永远离开时,巨大的情感张力逆转而来。
那些反叛与升华
在电影中,把一处场景从小说的叙事线上进行了调整,并加以扩容,也发挥了比在小说中更大的作用。原著中,在两人最后一次在山中的短暂生活中,有一个段落,描写两人在山间游走遇到一只寻找食物的黑熊,而后黑熊受惊狂奔进山林最后消失。单独把这一段去掉,对小说结构和故事的完整性没有丝毫影响,而电影却把这一段做了十分精妙的调整。
电影从时间线上,把事件提前到了两人上山后不久,一次去山下驮食物回营地的路途中。人物只有埃尼斯,加一匹马,两头骡子。骡马因遇熊受惊,埃尼斯从马上跌下,受伤在树林里追赶骡马和食物。傍晚回到营地的杰克,在篝火旁饿着肚子等到半夜看见埃尼斯骑马回来时,先是一脸幽怨,抱怨着自己放了一天羊,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回营地却连吃的都没有。可得知埃尼斯遇熊,看到他受伤流血的脸时,眼神里满是温柔疼惜,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沾上热水,为他擦拭伤口。和敏感的我们一样,埃尼斯对杰克眼里流出的爱意,又怎能视而不见?
不仅如此,遇熊事件后的延伸对于刻画两人的性格也至关重要。由于丢失了食物,杰克提议打一只羊来吃,埃尼斯不同意,认为工头会发现,他们是看羊的不是吃羊的。杰克却不干,几千只羊里少一只又能怎样。最终,埃尼斯开枪打死一只麋鹿,解决了两人的伙食问题。契诃夫说,如果你的小说里有一把枪,却从没响过,那是失败的。整部电影,杰克这把30.30的猎枪只响过两次,一次是杰克放羊时射击野狼未果,一次是埃尼斯打麋鹿一枪毙命。埃尼斯的沉稳隐忍和杰克的冲动不顾一切可见一斑。
There's never enough time,never enough
看到最后,我忍不住哭了,我也搞不清我为什么会如此感动。其实这个故事里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但它的神秘之处吸引了我,就像杰克对埃尼斯所说“我们只剩下了断背山”这句话狠狠击中了我,那种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拥有的感觉迫使我要拍这部电影。——李安
在小说里,年复一年,两人的足迹遍及高山及高海拔草地与山地排水区,却从未重返断背山。电影里两人快下断背山时,埃尼斯生气说提前一个月下山肯定工头会扣一个月工资,赌气跑到一边空地上坐着,杰克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因为钱的事情,拿着套索去逗埃尼斯开心,结果被埃尼斯重重打了一拳,他不知道,内心孤独的埃尼斯从小学到:想让对方听懂,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安妮·普鲁《断背山》)这一点,电影将这一点表现在埃尼斯带着妻子女儿看烟花时揍两个醉汉。埃尼斯想让杰克知道什么呢?——他不想下断背山。
结束断背山放牧分开时,杰克从后视镜看到埃尼斯拧着纸袋,帽檐低垂,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和电影开头时,他偷偷从后视镜观察同样帽子低低遮住脸、背靠工头房车的埃尼斯形成呼应。一切仿佛没有什么变化。走过不远,埃尼斯突然拐进巷子里,想吐却吐不出来,用手不断锤击墙壁。在小说里,埃尼斯这样说道,“还以为在杜波瓦餐厅吃坏了肚子。花了一年才想通,当初不应该让你从眼前走掉。想通了,太晚也太迟了。”
电影的开头,埃尼斯搭乘的货车从画面右侧驶入,临近结尾时,埃尼斯驾驶汽车从画面左侧驶入,不同的方向却行驶在同样深沉的绿色背景里,伴着拂过草地的风。如同小说,从埃尼斯梦见杰克开始,到埃尼斯梦见杰克结束。
在断背山上,他们可以共享一切美好,埃尼斯可以一次对杰克说过去一年的话,杰克可以肆无忌惮地模仿骑牛的场景逗埃尼斯开心,可是下到山来,各种现实、伦理、道德、制度,无尽的条条框框,就像网一样把他们各自束缚起来,被压迫、煎熬、妥协,牺牲尊严和美好的东西,以换取可怜的生存空间。
Jack,I swear······
愿每个人都心中有一座自己的断背山。
怀念永远的希斯·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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