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02年8月11日 晴
我现在正坐在小区的石凳上,一棵苦楝树的下面。几个小孩子正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玩泥巴,大人们则站在一边说话,天上偶尔飞过几只鸟或者一架飞机。大概是初中的时候吧,爸爸第一次带我坐飞机,那个时候,我总是担心飞机会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突然落下来。为什么会那么想呢?因为对死的恐惧吗?还是对生的眷恋?现在想想那时候无端害怕的自己,真的有点儿好笑。不过,如果我真的死在了十五岁的那一片蔚蓝的天空里,那么如今我正在经历的故事,有谁来替我走完呢?现在陪在我身边的朋友,会安静的,或者热闹的陪在谁的身边呢?我正在喜欢着的那个人,又会是谁正在用跟我一样的心情喜欢着他呢?
1
“她喜欢你。”路飞双手抱拳,支起下巴深情的凝视着陈慕枫。陈慕枫垂下眼睛,躲开他的眼睛——因为那样的眼神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还用你说?”很显然,他在强装镇定。
“你知道?”
“至少现在知道了啊。”
“那不就是了。”路飞调皮的翻了个白眼,“如果没有这个的话——”他用下巴指了指陈慕枫面前的日记本,继续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对吗?”
陈慕枫没说话,表示默认。
“那当你知道她喜欢你的时候,你什么感觉?”路飞问他。
“能有什么感觉啊?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也是。”路飞闷闷地点点头。
“陪我去一趟桃源新村怎么样?”陈慕枫突然看着路飞说。
“你想干嘛?你不说她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转学搬走了吗?”
“嗯。”
2
桃源新村。
那是个看起来已经有些陈旧的居民小区了,小区里面种了很多树,枝繁叶茂,阳光被交织拥抱的树枝和缠绵的树叶切成了无数的碎片,然后,凌乱的洒了下来。杜夕杨提到的石凳还在,那棵苦楝树也在。微风吹过,陈慕枫仿佛被突然囚禁在了一场名为曾经的恍惚里。他看到了杜夕杨,高中时候的杜夕杨。她安静的坐在石凳上,埋着头,在日记本上写着什么,偶尔也会停下来,抬起头看着陈慕枫正站着的方向,忧伤的眨眨眼睛,淌出几滴清凉的眸光。
“你在看什么呢?”路飞在他的眼前使劲晃了晃无根手指头,“发什么呆呀?”
陈慕枫翻开日记本,低头看了一眼,又合上。“2002年8月11日那天,她就坐在那个石凳上写日记。”
“哪一个?是左边那一个,中间那一个,还是右边那一个?”路飞有些茫然的看着神经兮兮的陈慕枫。
“左边。”陈慕枫肯定的说。
“我还说是右边那一个呢。”路飞想了想,“因为男左女右,所以她当时一定是坐在右边那个石凳上的。”
陈慕枫不想跟他争辩这个问题,因为他无法跟路飞解释说他刚才看见当时的杜夕杨了,她的确是坐在左边的那一个石凳上的。
“既然来了,我们进去看看怎么样?”路飞提议,“说不定还能遇见某个曾经认识的人呢。”
他们两个沿着一条两边种满梧桐树的水泥路,一直往东走。不知道杜夕杨是住在哪一栋楼上的,陈慕枫心想。走到尽头就是桃源小区的东门,从东门出去是一条破败但热闹的小吃街,正好是吃饭的时间,所以街上的人很多。拉面馆,饺子铺,馄炖店,包子,油条,各种特色小炒——应有尽有。
“你饿了吗?”陈慕枫问路飞。
“吃拉面怎么样?”
两个人朝着一家叫做小杨拉面的拉面馆走去,拉面馆里面还算整洁,但是空间显得有些逼仄。挑了个墙角的位置坐下来。两碗牛肉拉面,大份的。接下来就是等待的时间了。路飞开始躲在QQ里面瞎扯淡,陈慕枫随便打开日记本,看了起来。
2002年9月3日 多云
肚子好饿啊,可是妈妈还没有做好饭……
2002年9月4日 雨
外面的天刚微微亮,我就醒了。外面好像是在下雨吧?是啊,下了整整一夜呢。小时候,每到下雨天我就会很难过,我总觉得下雨是因为天空碎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天空了。
2002年9月8日 晴
今天吃面的人可真多,看来要等上一会儿了。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里的拉面了吧?刚才我很豪爽的问服务员要了一份大碗拉面,肯定又要吃撑了。每次来吃面,我几乎都是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倒不是这个位置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奇怪的习惯罢了。上上次来这里吃拉面的时候,我还特意用小刀在这张桌子的桌角上刻上了我的名字呢,不过险些被老板发现。杜夕杨。现在这三个字还在呢,但愿它永远都在。
我的拉面终于来了——
拉面终于端上来了。
路飞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拉面,又看了看陈慕枫的那一碗拉面,突然像个孩子一样闷闷的说,“为什么你碗里的牛肉比我的要多一块?”
陈慕枫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路飞趁着他不注意抢了他碗里一片牛肉,陈慕枫立即抬起手,佯装做出要报复的动作。
“滚!”
路飞得意的摇了摇头,开始呲牙咧嘴的吃面。
然后,陈慕枫就发现了桌角处的那三个歪歪斜斜字。杜夕杨。
原来,你曾经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吃过拉面啊。
杜夕杨。那个偷偷地喜欢着我的你。如今你在什么地方呢?过的还好吗?不如意的事情多吗?还会不会偶尔的想起我呢?有没有人愿意陪在你身边,听你讲你一生的故事呢?
陈慕枫突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起风了。”路飞看着窗外说。
陈慕枫看着不小心滴在日记本上的一滴油渍。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路飞在风里眯起眼睛。
“谁?”
“日记的主人。”
“杜夕杨。”
“不错的命字啊——”
“还留着她的照片吗?”路飞干脆倒退着走。
“没有。”陈慕枫也倒退着走。
“毕业照也没有吗?”
陈慕枫摇摇头,“没有毕业她就转学离开了。”
“哦——”路飞说,“杜——夕——杨——,要是能看到照片就好了,我曾经见过她也说不定呢。”
陈慕枫有些茫然的看着他。
“曾在同一个高中,或许曾经在什么地方碰见过。”
“嗯。”
“她后来转学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
“没告诉过你?”
“没有。”
“那么喜欢你,为什么不赌一把告诉你呢?”路飞一脸可惜的深情。
“可能是怕被拒绝吧。”
“总是不够勇敢啊——”路飞惋惜的说,“人应该勇敢一点的。”
“嗯。”
“那你会拒绝吗?”
“什么?”
“如果她当时告诉你她喜欢你,你会拒绝吗?”
这个问题可是有些难倒了陈慕枫,他想了一会儿,实在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拒绝,那时候的自己,如今怎么能猜得透呢?更何况,她当时最终也没有说出来啊。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陈慕枫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也许,当时你也是有点儿喜欢她的吧?”路飞突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啊?”陈慕枫感到被突然袭来的风吹的有些茫然失措。
也许你也是有点儿喜欢他的吧?后来,陈慕枫一个人躺在床上又想起了路飞说的这句话。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3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学校组织大扫除。
杜夕杨和陈慕枫一组,负责擦教室里的玻璃。
“左边一点。”陈慕枫迎着阳光,看着站在窗台上的杜夕杨说。
“是这里吗?”杜夕杨往左边移了一点。
“再往左一点,对,就是那里。”
“好了,擦干净了吗?”杜夕杨歪了歪有些酸胀的脖子,然后使劲儿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擦掉一块污渍。
“上面你擦了吗?”陈慕枫稍微扬了扬脖子,淡定的问。
“还没有呢。”杜夕杨踮起脚准备擦上面的玻璃,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总是够不到最上面。
“再往上一点。”陈慕枫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临近的座位上,用一只手托着脑袋,看着正在费力擦玻璃的杜夕杨。
“再往上一点。”他又说了一边。
“你难道就不能上来帮我一把吗?”杜夕杨突然回过头瞪了一眼陈慕枫,她发现他俊美的脸上搽满了阳光,心中不禁漾起一川忧伤的悸动。
“我有恐高症啊。”陈慕枫不以为然的说,他满意的看着愠怒的潮红的娃娃脸。
杜夕杨从窗台上跳下来,也不管差一点儿就扭到脚,她径直走向陈慕枫,把手里的抹布递给他,气呼呼的说,“剩下的你来擦。”
“为什么?”
杜夕杨偏着脑袋往窗子的最上面看了看,又气又羞的说,“因为我够不到。”
陈慕枫无所谓的耸耸肩膀,接过抹布,他站起来的时候还不忘站在杜夕杨面前把手擦过她的头顶,比了比身高。然后,他就有些得意的去擦玻璃去了。杜夕杨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接下来,就该杜夕杨指挥他了。
“上面。”
“哪里?是这里吗?”
“不是,再稍微往下一点。”杜夕杨站在窗台下面说。
“干净了吗?”
“还有那里。”
“哪儿?这儿吗?”
“往下一点儿,就是那里。”
“现在好了吗?”陈慕枫从窗台上跳下来,揉着自己的肩膀和脖子。
杜夕杨仰着头认真的审视了一番后,说,“嗯,差不多了。”
“以前,有一次我去逛商场,那里的门是玻璃的,可是因为他们把玻璃擦得太干净了,我一时没注意,还以为那里什么也没有,就径直往前走,结果撞到了玻璃上。”
“人总会被看不见的东西撞的头破血流,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杜夕杨好像是在问自己,又好像是在问陈慕枫。
“因为看不见。”
“啊?”
后来,冬天到了。
大雪持续了一夜,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整个扬城都染上了一种纯净的白色。地是白的,树是白的,山也是白的。远处,天和地终于连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因为雪地很滑,所以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的,小心翼翼的蹬着单车往前走。还有的人干脆决定步行回家,一脸愁苦烦闷的表情,不过当他们看到前面有人不小心滑倒在雪地里的时候,还是会开心的大笑一阵。前面又有人摔倒了,杜夕杨决定下来推车前行,免得不小心摔在雪地里惹来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可是,她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已经迟了,因为她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感觉的自己和单车被狠狠地推了一把,接着她开始歪歪扭扭的在雪地上前行,当经过一堆铲起的雪堆时,她彻底的失去了平衡,和车一起随着一声长长的尖叫声跌进了雪堆里。紧接着就是一阵兴奋的,让人恼火的大笑声。她艰难的从雪堆里爬出来,胡乱的拍打着身上的雪片。简直欺人太甚了!她气呼呼的瞪着正在看着她狼狈模样无动于衷的陈慕枫,这个家伙简直是不想活了。
“陈慕枫,你想死啊!”她朝着陈慕枫吼。
陈慕枫没理她,只是吹了个口哨儿,就蹬着车子走了。
“想报仇,那就来追我啊。”他回头对她伸了伸舌头。
“陈——慕——枫——”杜夕杨对着他的背影无比愤怒的吼。她刚吼完“枫”这个字,陈慕枫也应声倒在雪地里,而且摔得很狼狈。看到陈慕枫也摔倒了,杜夕杨立刻就笑弯了腰。
第二天早晨上学的路上,陈慕枫突然从天而降拦住杜夕杨,面无表情的扔给她一个滚烫的红薯,“请你的。”
杜夕杨狐疑看着手里的红薯,自言自语,“不会又有什么阴谋吧?难道给我下了药?”
“你在干嘛?还不快走?”前面的陈慕枫停下来喊她。
“哦。”
陈慕枫用手抓着杜夕杨的车把。
“你放开啦!这样我会很累的!”
“累一点好啊,减肥。”
“会摔倒的。”杜夕杨艰难的控制着车把,然后费力的往前蹬。陈慕枫仍旧一只手抓着她的车把,做优哉游哉状。杜夕杨用准备好的凶狠的目光朝着他瞪过去,本想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怒,却一不小心牵扯出无限莫名的温柔。她发现他迎着风的时候,她发现他看着远方不悲不喜的时候,她发现他如孩童般顽皮的时候,很迷人,也很脆弱。
2002年11月13日 凌晨
我想了很久,觉得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爱情了。我知道,我这样一个尴尬的年龄里,在大人的眼里,在老师的眼里,这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卑微的故事。可是,我已经偷偷的站在了这个故事的开头里,虽然只是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不知道在这个故事里,我的戏有多长,我的台词是什么,我的信仰重不重要,我的付出值不值得,可是我至少知道,这个我正在凝望着的故事的名字。它叫爱情,它也叫陈慕枫。其实,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时候,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是当那样的机会真正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觉得很害怕,我怕我和他之间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东西,会被我冒失而单纯的勇敢打的粉碎。我不想冒险,也不敢冒险。如果爱情真的是一件天长地久的事,我想,我愿意等。等到它朝我微笑的时候,或者等到它终于肯沦为往事的时候。
天就快要亮了,我想我也该睡了,明天还有一场考试等着我呢。
晚安。
4
铃声响起来了,老师命令各位同学放下手里笔,准备交卷。有人在抱怨题太多,时间根本就不够用,还有的人在后悔为什么之前没有好好看一遍老师划出的重点,还有的人把手里的笔随便往什么地方一扔,做自暴自弃状。杜夕杨端正的坐在那里,等着老师过来收试卷。坐在后面的陈慕枫用笔头戳了戳她的后背,她往前倾了倾身体,决定不去理他。陈慕枫又戳了她几下,她还是没理他。然后,她的面前就飞来了一张纸条。还没等杜夕杨捡起纸条,那纸条就已经命运多舛的落在了老师的手里。老师扶了扶摇摇欲坠的眼镜,大声念出了纸条上的内容。
第13题怎么做?
教室里顿时一片嘁嘁喳喳的低语。还有的人趁乱抓过同桌的试卷,一顿猛抄。
“这是谁的?”老师问。
杜夕杨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老师看了一眼杜夕杨,又看了一眼后面的陈慕枫,说,“放学后,你们两个人去操场跑圈,就先跑20圈儿吧。”
杜夕杨和陈慕枫几乎同时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老师。
“怎么了?嫌少吗?”
两人同时摇摇头。老师继续往后收试卷,等老师走远了,杜夕杨回过头去恶狠狠的瞪了陈慕枫一眼。陈慕枫马上又给她瞪回去。
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旁边的篮球场上有几个人在打篮球,远处的黄昏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杜夕杨把书包放在旁边的石阶上,蹲下去整理一下鞋带。
“我们现在就开始吗?”陈慕枫问。
“嗯。”杜夕杨点点头,深呼吸。杜夕杨从小就跟爸爸一起晨跑,这可难不倒她。倒是陈慕枫,跑了还没有两圈就累的跑不动了。
“等等我,杜夕杨。”
“加油哦。”她朝着他比了比拳头,扔下他继续往前跑。
“杜夕杨,你找死啊你!”
杜夕杨的二十圈很快就跑完了,陈慕枫当然到最后也没有跑完。不过,眼看天就要黑了。
“你还不起来吗?”杜夕杨蹲下去推了推躺在操场上的陈慕枫。
“杜夕杨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跑那么多圈居然还活的这么好?”他挣扎着坐起来,使劲儿甩了甩脑袋。
“是你体质太差劲了吧?”杜夕杨挖苦他。
“喂。”
“啊?”
“你为什么叫杜夕杨啊?”
……
“那你为什么又叫陈慕枫呢?”
“你干嘛?”
“拉我起来啊——”
“天就要黑了。”
“天已经黑了。”
“那是什么?”
“哪里?”
“前面。”
“不知道,太黑了我看不清。”
“不会是鬼吧?”
“陈慕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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