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生走到蒋记绸缎庄的门口,倒不好意思往里走了,挠着后脑勺踟蹰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蒋老板正在给两位太太量身段,斜眼乜了汉生一下,然后又一边满脸堆笑地应酬着太太们,一边不停忙着手中的活计。汉生紫胀着脸孔,朝着蒋老板的方向略欠了欠身,便埋着头走进了后院。
刚开春,难得天气这样暖和,满院子晾晒的五颜六色的绸缎被面,巧凤坐在院角树荫底下的石鼓上,一面绣花,一面跟身边的翠芸说笑。虽说离了严冬,但是寒气还未褪尽,巧凤依然穿着耦合色盘襟缠枝莲纹胭脂滚边云锦夹棉小袄,下身家常一条石青色长裤,脚上一双宝蓝色缎子鞋。鞋面上绣着一朵白蕊粉牡丹,针脚细腻,栩栩如生,可知是她自己绣的了。汉生呆呆地杵在那里,低低唤了一声凤妹妹。巧凤还未开口,翠芸先噗嗤一笑。巧凤推了她一下,翠芸便起身进屋去倒了一杯茶来,搁在身前的石桌上。汉生一时紧张,来之前打的腹稿,通通忘掉了。想了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话来:“我,我,我今天是来买布的,顺道看看妹妹。妹妹最近可安好。”翠芸又笑道:“小姐自然好得很呐。”汉生一面坐下拿起茶盏喝茶,一面说道:“好就好,好就好。”放下茶盏又问道老爷安好,夫人安好,老夫人安好。绕了一大圈,才说出今日来的主因,原来为的是婚期还未定下,心下焦灼。巧凤朝着翠芸耳语了几句,翠芸从厨房拿了一叠辣酱,倒进茶盏,笑道:“小姐说了,姑爷若敢把这盏火剌剌的热茶饮下,就是心诚,咱也好学那古人秋以为期。若不敢,就请回去,老爷那儿,还日夜盼着跟县长结亲家呢,倒好遂了他老人家的心愿。”汉生一听,脸上抽动了一下,他是最怕辣的,这盏茶饮下去,怕是要很受一回苦了。迟疑了半晌,终于把心一横,端起茶盏就要喝。巧凤冲了过来,一把夺下茶盏,娇嗔道:“真真是个傻子,这也是闹着顽的,哪里就这样听话了。”翠芸拊掌笑道:“想来小姐还未过门,就开始心疼姑爷了。这过了门儿还得了?”巧凤羞红了脸孔,啐道:“这小蹄子越发没了规矩,倒打趣起我来了。”汉生急道:“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彼此也是知根知底的,妹妹不愿随意嫁了,哥哥又何曾愿意随意娶了。眼下哥哥年岁也大了,家中父母催促得紧,万望妹妹今日能给哥哥一个准信,哥哥回去也好有个交代。”巧凤又跟翠芸耳语了几句,笑着回屋了。汉生待要追,翠芸笑道:“我说姑爷,小姐方才说了,秋以为期。你还不快回去预备着,倒在这里捱着,又有什么趣儿?”汉生心道,这算是允下了,才欢天喜地地离了绸缎庄。
岁月如梭,三十年过去。汉生关了绸缎店,开了家南洋纱厂。忙碌了一日,回到家中,推门便看见噼里啪啦一桌麻将牌。翠芸坐在上首,她嫁了个做官的老爷当妾,好容易熬到大房没了,却把她扶了正。因出身不好,而今做了官太太,生怕别人轻瞧了她,因此出门见人,总要格外打扮的。但见她一身珠环翠绕,满手金光璀璨,尤嫌不够,恨不能再多生出几根指头,好把那些金戒指,鸽子蛋都戴在手上。汉生进门,跟太太们说笑一回,便上楼去换衣服了。翠芸笑道:“周汉生现在也是衣冠楚楚,人模人样的了,好不气派。”巧凤哂道:“快别提他了,一提就上火。上次桂芬从南洋带的那只火油钻,品相好,光头足,那样的成色早就有价无市,他却嫌贵,没给我买。为这事,足足呕了他一个月气。”翠芸笑道:“到底是省俭惯了的,也怪不得他。说到翠芬,我先前在她那里买了一只戒指,今天还是头一遭带出来。你们都是行家,也好帮我瞧瞧怎样的。”说着翠芸伸出右手。但见雪葱一样的手指上,镶金带玉的带满了一手,油汀灯底下闪出一片金光,教人不能直视。其间一枚六爪镶嵌的火油钻,在灯光映射下,真如一团幽幽火光,辉煌绚烂,诸位太太也是见过世面的,直待见了这枚钻石,还是异口同声地惊呼了出来。巧凤尖叫道;“我倒琢磨着哪个能把它买了去,却没想到是你!”翠芸极力绷着,淡淡笑道:“原来这便是你说的那只,也是缘分罢了。”众人又品评附和了一番。因着巧凤意兴阑珊的,玩了几圈,不及留下用晚膳便散了。巧凤心头赌气,又跟汉生吵闹了一回。
入夜,巧凤半梦半醒间,觉得汉生的呼吸有点乱。睁眼一瞧,吓得不轻。汉生全身抽搐,口角生出白沫。巧凤叫道:“来人啊,快来人!”王妈披衣赶来,也吓了一跳,连忙来搬汉生。汉生身高八尺,体格健硕,王妈虽是粗使惯了的,却搬他不动,跌坐在了地上,到底年纪大了,把腰也闪了,挣扎着起来,却使不上力了。王妈忍着疼痛,说道:“太太快去外边找人帮忙送去医院,别耽误了救治。”巧凤脸色苍白,咬牙说道:“这杀千刀的贼汉子,哪里等得。只好我自己挣命罢了。”说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拉硬拽把汉生拖到了背上,方才走出两步,便跪倒在了地板上,当下手腕和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想她只有汉生一半多高,自小又是娇养惯了的,哪里受过这等苦楚。当时眼泪就和着汗水,鼻涕,口水糊了一脸。巧凤忍着疼痛,扯着脖子嘶吼一声,把王妈吓了一大跳,而后驮着汉生,摇晃着站了起来。下楼,开门,走上空无一人的清冷街道,早春的夜晚,夜色如冰水一般灌入巧凤单薄的睡衣里面。巧凤赤着脚,披头散发地驼着汉生走了五里地,才找到医院。当医生把汉生推进急救室。巧凤瘫倒在地上,白嫩的脚底被石子割得血肉模糊,睡衣袖子和裤管被血粘在了伤口处,竟然揭不下来了。巧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地晕了过去。
事后,巧凤和汉生,依然隔三差五便吵闹不休,可日子也还是这样不咸不淡地慢慢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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