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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一年二月二十八日,晚上六点三十分整。残月无踪,繁星有迹。
教学区最偏远的北楼把自己整得亮如白昼,掐着点唱响了没有旋律的歌。希城大学的晚自习也照例应声开始了。
二楼大厅西面第二间教室的后门,在关上十分钟后又轻轻打开,放进了一位女生。
她的额前飘着几缕碎碎散散的短发,两旁垂到耳际下侧的鬓发衬得原本瘦削的脸庞丰满了不少。红色的齐腰棉袄,黑色的牛仔裤,还有白色的帆布鞋。
她低着头猫下腰,径直挪到了最南边空着的倒数第一排长桌前,抬身、放书、坐定,假装自己按时进了教室。每次自习课迟到,她都是如此,舍友们也早就习惯了。
按着日历算算,这个晚自习是她大一第二学期的第六个晚自习了。也就是说,她已经十八岁零四个半月了。
在此之前,她从未厌倦过这项一年级特有的规定,也从未缺席过任何一堂晚自习。到早了就和舍友们坐在一起,到晚了就自己一个人坐。上课铃响后,要么变着法地记单词、背课文、练语法,要么带着耐心一题一题解各科作业,时间一向很快就用完了。
不过这会儿,她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两个小时二十分钟的难捱了。新单词有什么不知道,课文讲的什么不知道,语法的例句是什么也不知道,更别提作业了。整个晚上什么学习任务都没完成,倒是木木然好像丢了什么一般。
她只管机械地叠起双拳支着下巴撑在桌上,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课本。除了最开始打开过它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了。要不是鼻息尚在,她准被当成雕塑抬走了。
发了半个小时的呆后,她突然想起了白天课间的一件事,终于如坐针毡定不下神了,犹豫着到底要不要问出口。问呢怕影响感情,不问呢自己又过不去。挣扎间,她不时往桌角处抬眼,似乎手机外屏上的那圈半圆形的提示灯会随时闪烁起来。
这部手机,还是她高考后爸爸陪着去挑的,也是她拥有的第一部通讯工具。当时,在移动通信的透明柜台前,只一眼,她便相中了这部有着圆润边角的紫色机子,形状大小都正和心意。那阵子翻盖机风头正盛,而她,刚好喜欢翻盖式的。一喜欢,就是很多年。
好像她从来都是如此,对于喜欢的一切很难放下。除非,真的不属于自己了,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了。否则,让她放弃,她宁可立下军令状把数学考出一百分来。
进入希大前,她本以为选了文科专业就再也不用碰数学了,谁知还有满满一年的“文科高等数学”必修课。真是解不开的孽缘。毕竟她曾有过语文全年级第一、数学全年级倒数第一的灿烂历史,即使她很认真地听讲、很努力地做题。
她至今都记得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班主任说的那句带着“sin函数的最高点”和“最低点”的话,还有说话时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要给她保留面子又怕伤害她的表情:“这样偏科可怎么办呐?语文成绩是sin函数的最高点,数学成绩是sin函数的最低点呐!”
其实,年轻气盛的她尚未明白,有些事断言过早了。也许此刻的你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却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于是决定放弃。放弃可以,但不要永远,暂时就好。
因为你无法肯定未来的你会不会还要再次面对它,也无法肯定现在的努力方法到底对不对。休息一下再来,你会找到那个正确的方法,也会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的,一定,一定。
说起来,也不知道外出工作的爸爸现在跑到哪了,飘在海上的日子总是接不到消息的。妈妈一个人在家也不知习惯了没有,担着班主任忙碌些总归要好得多吧。突然有些想他们。虽然她,不过才离家回校一个多礼拜。
思前想后间,手机上的时间不觉跳成了八点四十九分,外屏上的那圈半圆形的提示灯也跟着亮了起来,是紫色的。她一个激灵,哆哆嗦嗦地打开了短信。
待她看完最后一个字时,漫长的晚自习也终于在欢快的铃声中宣告结束了。她匆匆关上手机抱起书,飞奔出教室,用最快的速度向短信中写明的地点赶去。她边跑边决定,见到面后要问问白天课间的事。
当她到达约定的路灯下时,那儿正巧空无一人。有的只是零落无几的星河,挺拔如松的路灯,斑斑驳驳的影子,还有时不时呼呼跑过的风。往常早早悬坐空中的月亮,此刻倒是依旧隐身在苍穹的怀里,迟迟不肯露面。大抵是时间未到吧。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庆幸,她最害怕让别人等待自己了。但凡被等,她的心里都会突然变空,空到久久无法填补。这样的情形虽说很是奇怪,不过她也无可奈何。所以只要有约,她都必定先行到场。庆幸过后,她又有些失落。这么多年了,她依旧是那个安静等待的人,却从来没人能让自己安心地被等。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如此期待这场会面,以至于整个自习都心神不宁;更没深究为何在庆幸自己先到场之际,又感到丝丝的失落。只觉得是和轮滑有关,所以自己尤为兴奋。对她来说,除去学业,轮滑是目前最为重要的事了。
正当她思绪百转千回之际,一只手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头。那个瞬间,她浑身一僵,所有的念头也都跟着中止了。几秒后,她猛地大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
其实,对方下手很轻,她的胆子也算较大。饶是如此,她还是惊出了些许冷汗,就连想问的事也忘得干干净净的了。脑中忽地蹦出了一个人物——《千与千寻的神隐》中的“无颜”。那位成天带着白色面具,浑身乌漆墨黑的鬼怪。
这时想到他,也算是相对应景了吧。毕竟夜黑风高,灯影摇曳。尤其当下课高峰期结束后,路上更是冷清到只剩偶尔路过的几个人影了,到底天还是微凉。她拍了拍胸口,来来回回默念了好几遍“没事”,然后用力稳住心神赶走盘踞在脑中的“无颜”。暗自调整好呼吸后,她又换上了满脸的莫名和怒气,转头就问:“谁?”
不曾想,却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极像白天所见到的那张。那双夺目的眼睛在微暗的光线里闪闪发亮,直直照进她的心底。她还从未这般和人对视过,免不了有些羞涩。
她连忙悄悄地眨了几下眼睛,而后,定睛锁定。视线略转,她看到了对方微微蜷曲的黑发和浓得像墨汁般的眉毛。还有弧度恰到好处的鼻梁、向上扬起的嘴角以及浅得几乎可以忽略的酒窝。
锁到这儿,一向见惯了二维世界美少年美少女的她还是呆住了,初次在三维世界里红了脸,气场也跟着短了半截。顺势,她干脆低头挠起了自己的右脸,右脚也以极短的路线绕到了左脚的外侧,半踮着。气氛突然变得奇怪了起来。
“原落七!抬头看看,是我。”男生坚定而又低沉的磁音打破了尴尬的静谧,悠然钻入耳中,叫人好一阵恍神。
被唤作“原落七”的她愣住了,不自觉地放下了半踮着的左脚,跟着对方话语的尾音放松了下来。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认真地看了看眼前身着黑色呢子大衣的男生,终于在半分钟后清醒了过来:“星……夜零?你是星夜零?真人和照片好像有点不一样啊……”
最末一句,原本是她在心里念叨的。谁知念着念着,竟无意识地说出了声。
“是不是帽子的缘故?”夜零毫不在意,依旧暖暖地笑着。
落七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又紧了紧右手揣着的书,大脑短路了一秒后重启道:“好像是这么回事……你给我的照片上有帽子,帽沿都快压到眼睛了。现在不戴反倒感觉更精神,也更适合你了。”
“那我以后就不戴帽子了。”闻言,夜零斩钉截铁地下起了结论。
突如其来的紧迫感像洇开的墨渍般裹住了落七,她连连摇头表示歉意:“你别当真啊!我随口说说的……”
“不,你说得很对。倒是你,除去多了副眼镜外,其他都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很好认。”夜零又弯起了嘴角,带出两枚浅浅的酒窝,在路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
“你……是从我背后来的吧?”落七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镜,很是诧异,“这背影哪看得出来呢?”
“刚刚下课的时候,我把书拿给舍友带走,出门晚了一步。下楼远远看见你想追上去,结果人群太密,穿不过。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抹红色被挤下了楼,根本追不上。”
听到这里,落七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吧,我都不知道……”
“没事没事,是我不够迅速。对了,以后你可以直接叫我夜零。”
“嗯?”落七有些犹豫,虽然两个人之前通过网络联系了一个多月,聊得很熟了,可现实中毕竟才第一次见面,如此怕是不妥。但如果不这么称呼,又怕生分了,那样的话,好不容易变近的距离也会随之拉开的吧。
在陌生巨大的虚拟世界里,能碰上一位和自己同校同届愿意交谈的人,概率太小了。她相信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欣喜它的到来,惶恐它的离去。
短短几秒,双眸中一直倒映着落七的踌躇和沉默,夜零忽然间没了底。到底还是自己唐突了。落七确实是在很多事情上都大大咧咧的,可唯独极其在意称谓这些小之又小的细节。
他想起了落七曾在深夜写下的说说“也许再也不会有人叫我小七了呢”,也想起了自己连夜留下的评论“有啊,我会,小七”。当时落七的回复是“嗯?怎么那么晚还没睡呐?”没肯定也没否定自己对她的称呼,大概是不忍直接拒绝吧。
而当落七知道自己是因为感冒头晕睡不着的时候,她又留言问自己要不要紧、有没有去看。之后聊的,就都是感冒的事,再也没提过“小七”这两个字了。
想到这儿,夜零决定暂时放弃,转而望着落七试探道:“小七,我可以喊你小七吗?”
夜零小心翼翼的样子让落七愣住了,这样的画面她再熟悉不过了。和其他人呆一起的时候,毫无悬念,小心翼翼的那个人总是她。从来不曾有人像夜零这般考虑她的感受。一阵淡淡的酸涩疾驰而过,她捏了捏耳垂应下了。继而又默默转身,抱紧怀里的书:“走,带你去拿平花鞋,学姐已经在等我们了。”
“好的。”言毕,夜零提步跟上了落七。他知道落七又想起了不愉快的事。如果落七不想说,他就不去问,在一旁默默守着就行。虽然现在他和她还隔着一步之遥,但日后,他一定会与她并肩而行的。夜零无比笃定,像是发现了自己心里的那颗小小的种子,又像是没有发现。
一路上,两个人兀自思索着什么,谁都没有再次开口。很快,便到了学姐的宿舍楼下。
希大的宿舍楼叫学生公寓,共有十二栋。有的楼,楼道长些,算上南北两面的房间,一层可以容纳六十几个寝室。有的楼,楼道短些,一层加起来大概四十几个寝室。不过它们的高度都一样,最顶上都是五楼。
落七口中的学姐此刻正坐在一楼的大厅里,脚边放着一双黑色的旋风2。学姐说,旋2的模样看着很不起眼,丢到鞋堆里都会被直接淹没掉。但它穿起来很舒适,习惯了之后,都会觉得自己上脚的是平鞋。还有一个重要的点是,它的性价比尤为出众。所以很适合初学者。
大厅里的学姐握着手机没等多久,落七的电话就进来了。她看了一眼,确定屏幕上显示的备注是落七,便没接,直接拎起鞋子推开玻璃门出去了。
“竹子姐姐!这边这边!”路边的落七踮起双脚举高双手拼命挥着,生怕对面的学姐看不到她。那模样,像极了电视里舞动双鳍的企鹅,在路灯的笼罩下蒙上了一圈圈模糊的光晕。学姐无奈地笑了,这孩子愣起来真想假装不认识她。
走到进前,学姐递过了鞋,笑道:“落七,这位就是鞋的主人吧?”
落七连连点头,顺手接过了鞋道:“对对对,这位就是鞋的主人星夜零。”言毕,又转向身边的人说,“星夜零,这位就是帮你订鞋的学姐竹子。”
学姐点了点头,对着夜零迅速打量了一番,然后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学姐好!”夜零也同样礼貌地向学姐回了个招呼,而后接过落七手中的鞋,稍稍后退了几步,挪到边上立着。
学姐很满意夜零的自觉,特意拉过落七聊起了社团的趣事。落七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学姐,时不时地往夜零的方向投去目光,脸上挂满了隐隐的担忧。学姐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凑到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从那之后,落七就似乎忘记了夜零的存在,和学姐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乐了起来。
片刻之后,落七担心会错过门禁,便及时收住了话头,拉着夜零一起和学姐道了别。学姐则满脸郑重地嘱咐夜零,一定要把落七安全地送回去。九号楼和十一号楼之间的路程还是蛮远的,虽然校园里很安全不用怕。
一路上,夜零都想和落七聊些什么,哪怕是关于鞋子也好。可每当他稍稍缩短点距离,落七就立马加快步伐又把距离拉开,半点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夜零揉了揉太阳穴,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两人就到落七的宿舍楼下了。
落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向夜零。她微微低下了头,眼镜也跟着滑到鼻翼的两侧。左手还藏去了背后,紧紧扣住抱着书的右臂。脚尖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踮着,像在打节拍。然后,落七用小到只有夜零能听见的声音向他道谢说:“夜零,谢谢你。我就先进去了,你回去慢点啊。”说完头也不抬,也不等答复,转身就跑。
夜零急了,觉着好生奇怪,连忙喊到:“小七等等!我有话说!”而落七却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大门。只留下夜零一个人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出神。
不一会儿,夜零的手机就接到了一条短信,很短,来自落七:“有事我们QQ上说。”
看到这行字,夜零的心才定了下来。他看向四楼寻找落七的房间,好一阵都没见到熟悉的人影,只好转身往自己的宿舍楼走去。他住在五号楼,十一号楼前面的那栋,两栋楼只隔了一条林荫小道。
熄灯前,落七和夜零都躲进了被窝。两人各自拿起手机,登录QQ开始聊天。
“小七,你没事吧?是学姐说了什么吗?”夜零很是细心,他察觉到了和学姐见面前后,落七的些微变化。更大的变化是,落七此刻的回复很慢很慢,比起以前来,就像是骑车和走路的区别。那些等待的时间,让他恨不能立马出现在落七的面前。
“没有没有,没事没事。”被说中的落七心虚极了,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她要告诉夜零学姐是在帮她考他吗?不告诉他,万一产生什么误会就不好了。可学姐刚刚发来消息说让她保持沉默,否则会更不好,怎么办呢?
“你这明显就是有事……”夜零很是笃定。
“真没什么!就是……就是被学姐调侃了……她也在和我聊天呢。”落七咬了咬唇,决定说出一半的真相。毕竟,她真的被学姐调侃了。
学姐说,落七他们两人拿鞋的短短二十分钟里,夜零的表现很不错,顺利通过了学姐的考核,所以让落七好好考虑考虑,别成天只知道学业和轮滑。落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学姐的话让她犯难了。
更让她犯难的,是夜零的回复:“是不是和我有关?”真的是一针见血,落七的心乱如麻。
好一阵,两人的手机都没了动静。就在落七准备打字承认的瞬间,夜零的头像又跳动了起来。落七的心跳也随之加速,快到握着手机的手都有些颤抖。点开,话题已转,落七的心跳终于跟着平稳了:“小七,明天晚上是六点在篮球场集合吗?”
读完,落七用骑车的速度给出了回复:“是的,到时候会安排你上课。”
“好的,是你教我吗?”“应该是,不过不一定,明天再看吧。”“好的。”
最后两个字过后,手机重归了安静。落七骤然有些心慌,终究想起了还没找到答案的那件事。开始打字前,她感到自己握着手机的右手又开始微微颤抖了,便加上左手扶住机身,一字一句地拼着:“今天下午课间,你来我们教室点名了吗?”
一分钟后,夜零收到了短信。他盯着屏幕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着手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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