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3日 北京 雾霾 星期四
怎么就走到这里了？从书店出来的时候我这样问自己，好奇怪，今天进进出出多少座大门，此刻夜幕降临，我竟然牵着她的手从书店里出来了，竟然有些满心欢喜，也好，于我而言，是今天最美的收尾。
她有多久没有看过书了，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从前是很喜欢读书的，只是很久以前把它弄丢了。有些东西，丢了之后是可以找回来的，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找不回来了，所以她现在一直都是很寂寞的。之前在家里，她有很多的朋友，有忙不完的农活，有做不完的家务事，忙得时候闲不下来，闲下来的时候就和朋友们坐在一起聊聊天，几乎不见她看什么书。来到这里之后，她更加的寂寞，这我是知道的。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唯一的女儿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还总嫌她啰嗦，动不动就向她发脾气。我不常陪在她的身边，但是如果找到合适的话题她愿意给我讲很多的话说很多的事情，不如平时那样啰嗦，心情好的时候，我很愿意听，我知道她寂寞，平时不会说这么多的话给我听，很多都是肺腑之言，也并不无道理。
就如今天，她给我讲了很多的话，虽然很多事情我都知道，我知道那是她的秉性，但是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会这样，把从前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再讲一遍，仿佛听的人从来不知晓一样，我也总是表现得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所以她很愿意再次讲述给我听。
她身体不舒服，我这几天带她去医院做了几项检查，结果没出来之前，她总是推脱着，抱怨我总是乱花钱，身体好好的做这些检查干什么，没病也给查处病来了。我总是说她讳疾忌医，没病检查一下不是更放心，有问题的话早发现早治疗。今天拿到检查结果，她看了之后话少了许多。怎么会没有问题，年轻的时候那么拼命，耗费的都是自己的身体，到老了受苦受难也都是自己受着。看得出她有些被吓着了，她一直担心的问题还是出现了，我就知道，之前她那么拼命的阻止我带她到医院去，就是怕会查出些什么来，如今结果就在眼前，她不说话了。我看着她，无比心疼，在医生还没有下出诊断之前，我不能表现出什么异样，还是向之前和她说话一样。我也被吓着了，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有丝毫的惧怕。
她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全家人的吃喝拉撒都靠她照顾，因为有她在这个城市里陪着我，我就再也不感觉到累，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依旧东拉西扯的给她讲话，她都不回答，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说没事儿。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给我讲述她年轻的时候的故事，她是如何的要强要好，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最好：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是班里最好的，针线活是村子里做的最好的，种庄稼也是种的最好的，地里收拾的没有一棵杂草，逢人就被夸能干。她颈椎不好，是因为在家的时候，整天熬夜给弟弟妹妹们缝衣服，结了婚之后给孩子们缝衣服，农忙的时候埋头在地里苦干，冬天的时候就整天整夜的织布。我依旧记得那个场景，她坐在织布机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很多个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她依旧坐在那里，让梭子在无数条细小的丝线中穿梭着，一批批棉布在柜子里摞了起来。那个时候也真是，她干什么活都是那么拼命，都不觉得苦累，有什么辛苦都自己扛着，像个男人一样活着。我心疼极了。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前这样的话她妈妈经常给我讲，讲她是多么能干，多么能吃苦，讲她小时候学习成绩多么好，没有上大学真是可惜了，她的妈妈每次给我讲这些的时候都是满怀愧疚，对于这个大女儿，她妈妈有太多的自责，但是没办法，她是家里的老大，在年幼的弟弟妹妹们面前，她需要承担起这个重担。她的辛苦，却从来没有给她的女儿讲述过一丝一毫。但我都知道，我无比心疼她。
一天的时间跑了两家医院，看了三个医生，虽然她的身体出现了很多的问题，但是悬挂的心总可以稍稍落地了，问题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一切都还有挽回的局面，只要她保持平和的心情，拥有乐观的心态，问题不是那么严重。
出了医院，我发现她的气色也好了很多，眼睛也和之前一样明亮了，讲话的语气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我为她高兴，更是为自己庆幸。我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出现在她身上的问题可能会越来越多，但是我希望这个时间可以往后推迟一些，越久越好。今天发生的一切只是给我一个提醒，告诉我她不再是我认为的那个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女强人了。她老了，和所有其他的老人一样，终究也不会逃过岁月的打磨。
我看见了她的头发，如果不染的话，已经全白了。
从地铁出来准备回家的时候夜色已渐朦胧，这才发现这一天，从早餐过后到现在，我和她还没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我竟然也没有感觉到有一丝的饥饿感，她说她饿坏了。我笑了，笑自己的粗笨大意。拖着疲惫不堪的她走进了一家餐馆。
从餐馆出来，我说走吧，我送你回家，她不愿，我说，我还要去趟超市。她住的小区楼下有个商场。她说那我陪你去吧，陪你转转买点东西你就回去吧。其实我也不是去超市，就是想要陪她走走送她到楼下，我知道她是不肯的。我说我不买东西，就是想要去书店逛逛，那边新开了家书店，她说我知道。这不奇怪，她有一段时间每天都会带着她的宝贝孙子来商场里闲逛，一定是知道的。我说那我们一起去吧。
我不知道她也是希望多陪我转一下的，我就挽着她走进了书店。我知道，虽然她看着上一家书店关门到如今这家书店装修开业，她都看在眼里，但是真正走进来仔细的逛下看一看，应该还是第一次吧。如果没有人陪她进来的话，她自己一个人是不会进来的。因为在她的脑海中，这样的地方早已经离她的世界远去了。
我看到了她她进书店那一刻的眼神，明亮又充满无限的渴望，琳琅满目的书籍看花了她的眼睛，抚手触摸一本本装帧精美的书籍，我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不会想。如果当初她不那么执拗，不在乎父亲的言词听从舅舅的劝导去考大学；如果当初她不因为要结婚生子照顾家庭而放弃自己的执业教师资格；如果当初她能够在勇敢一点对家庭对儿女少一点留恋……没有如果当初，一切的一切，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没有发生的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所经历的，就是她的人生，一步步的路，都是自己的脚印走出来的。
我给她找了一本家庭食谱，没想到她竟然在书架前把那本书翻完了。我知道，她曾无数次在家里自己尝试一些新的菜式，就是希望孩子们下次来看她的时候能够吃到不一样的味道。孩子们上班辛苦，回到家，她只希望他们能够吃得好一点，可口一些，用尽自己的能力。
我会记得，这是我和母亲在一起的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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