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入了五月,天气渐渐炎热,屋后一方小园里的木槿花簇簇绽放,恰如那冬日时节雪压枝头。
外头阳光明媚,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到午膳的时辰了,岑姨娘放下手中绣活儿,又看了眼身边摆着的早膳盘,仍觉着没有胃口,故而便又拿起手头绣了大半的新衣裳,在一旁坐着的沐槿身上比了比,继续忙着了。“阿娘吃一些吧。”沐槿见状,放下手头正在看的书,出声劝道。岑姨娘摇头:“天热,人就容易没胃口,也罢,一顿不吃,也无妨。”沐槿知劝不住,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又坐下看书去了。
忽来了丫头传说孙夫人来访,大夫人请各位姑娘前往,岑姨娘应下,遣了那丫鬟离开后,拉着沐槿细说了个中缘由,沐槿方知,这孙夫人近来要挑儿媳妇,所以才在这各家中常来走动。这阖家上下不过沐澜一个适龄的闺女,其意再明显不过,是以各姑娘自然也都要好好梳洗打扮一番,争后恐先的到达,以免落在沐澜前头才是。
岑姨娘为了特意突显沐槿年纪小,便给她梳了个双丫髻,再配上澄澈如水的天蓝色绣菡萏花的襦裙儿,她本就生的显小,这下就如那六岁的女孩子一般。她一路慢慢的走着,平日里不敢左顾右盼,今时这一趟倒是把长房里想看但没看着的,通通看了个齐全。她也是这才发现,长房果真不是一般的大,也不是一般的交错复杂,此刻正忽从那一端的廊下走来一个姑娘,正是七姑娘沐棉。沐槿见是她,这些天听得这疯丫头的“光荣事迹”种种,自是躲为上计,是以她很快的执了个平礼,绕过便走,缺不想沐棉往身侧迈开一步,挡住沐槿的去路,她晃了晃右手里托着的盛酒的盘子,趾高气昂的发号施令道:“你去送酒。”“为,为什么呀?这是你的事情。”“哈!屋子里头的那个是庶出,你也是庶出,多配呀!我一个嫡出的姑娘,去给庶出姑娘送酒,岂不是自贱身份?”沐槿看着沐棉那转来转去的眼珠子,心下无法,只得不情愿的接了。
屋内檀香冉冉,阮氏携孙夫人坐于坐塌之上,一旁沐澜端坐着,垂目不语。孙夫人此番来,主要是为了物色儿媳,也瞧瞧这京城里头人人称赞的伯府少奶奶沐淑的妹妹沐澜,究竟如何。当然也不能太明显,这不,各位姑娘也都在来的路上,只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孙夫人的来意,所以沐澜自是头一个到的,至于其他,现下里不过刚通知了要来,只长房里得通知得的快些罢了。
孙夫人瞧着沐澜,其实已甚满意,言语之间,也多少都带了情绪,这一来,她身边二人,便各有各的心思了,沐澜自是喜不自胜,而阮氏,则心下不大高兴了。孙夫人欢喜的执了沐澜的手瞧了又瞧,她问道:“这澜姑娘都读过什么书呀?”此时沐澜是不能回答的,按规矩,阮氏作为嫡母,应当为庶出子女着想,为她作答,是以她听得阮氏道:“哟,这丫头呀,旁的不如何,就爱看书,什么四书五经之类,已然熟读多遍了,这一点上,怕是丝毫不输那些个男儿。”沐澜心下着急,早知阮氏定要坏事,但也不曾想她上来便如此针对,到底还是老姜辣也,却也无法,面上还需泰然微笑:“长日无聊,偶尔翻翻书来打发打发罢了。”“是了,”阮氏接话道:“家中少有姑娘与澜儿一般年纪,是以澜儿便多少无聊些,也不能总做女红不是。”孙夫人点头,笑道:“哦,这样,女孩子性子还是要活泼些,毕竟是年轻人呢,太冷清了,长日不就无聊了吗。”罢了便松了沐澜的手。“哦对了,”阮氏又道:“这丫头还有个喜好,便是酿酒。”沐澜闻言吃惊抬头看向阮氏,她平生只那一回,还被阮氏罚跪了半日,阮氏现下里还要拿此做文章?但正好孙夫人偏又看向了这里,她只得收回目光。她闭了闭目,暗暗叹了口气。“这也会呀,酿酒这东西,闺女儿很少有会的呀,都是嫁作人妇,才学的。”孙夫人道。“是呀,澜儿会不少东西呢,也不必人教,全凭她自个儿琢磨,正巧才出了一盏,我方叫人去取了,也给夫人您尝尝。”
门外,沐槿知是躲不过,是以想好了说辞,确定无错处,方打了帘栊进屋,却不想门槛前不知为何滑的很,手上又正好一托着酒一打着帘栊,无法去扶住,脚跟前又是门槛,一下子便倒将下去,然更意外的是,那托盘竟滑离手掌,先一步碰上地面,地面上碎片混着酒水,中有一小小的浅蓝色衣裳的女孩子瑟瑟然跪在地上请罪不已,一片狼藉。沐澜的心凉了大半截,但她仍作镇定模样,吩咐了侍女送了沐槿回屋,孙夫人于一旁看着,笑笑不语。阮氏道:“这是庶出的六丫头,被惯坏了,没什么规矩,您可千万莫要见怪。”孙夫人道:“哦,也是庶出的啊。”沐澜闻言,虽已有准备,但终究还是抑制不住的震颤了下,玉勺离手,清脆碎于地上,她慌忙起身告罪,孙夫人虽嘴上说无妨,但心里头此刻已是打定主意不聘沐澜为儿媳了。“哎呀,澜儿你怎地这样不小心!”阮氏一脸的担忧,忙帮沐澜道:“孙夫人,方才六丫头一事,还请您莫要介意。六丫头自幼长在庄子上的,没规矩的。澜丫头可不同,她自幼长在我身边,我待她如亲生,她与已出嫁的淑儿一般年纪,当时,是一起受的同一个嬷嬷教导,自与那些女儿不同。”沐澜起身时,脸色已然发白,只是还需尽力赔笑着作陪。幸而时也不久,过半刻,孙夫人便推说有些头痛,提早回去了。人方离开,阮氏便卸下面上担忧,只冷冷看了眼沐澜,便径自回屋去了。她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早在三年前便已经捅破了,掩饰,已经是无旁人在时,最没意义的事了。
偌大的沐府里头小小的一方后院,乃主子们的院落所不及之处,也是行刑罚的最佳之地。高高的惨白院墙之下,阳光惨白的照着,清脆的刑杖夹杂着凄厉的风声喧嚣落下,击打在年幼女孩子的脊背上、后腰上。执杖的男人专拣了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下手。伤痛重重叠叠,一道又覆上一道。每一杖都犹如一把时钝时利的刀子,对着女孩子瘦弱的身躯拦腰砍下去,却又钝着砍不下去,只割裂了皮肉,继而复又提起,似要撕离那单薄的血肉之躯,引起身躯痛苦的痉挛与震颤,继而再要拣那同一处,再准确无误的下刀去,再反复的蹂躏下去。沐槿早已是满脸的泪痕,刚开始紧咬的牙关早已咬不住,而喊也已喊不太动了,已是嘶哑的声音却又被迫一次次冲出喉咙,曾经用来歌唱动听曲调的喉咙,现却用于哭喊出无人问津的痛呼与凄诉。
岑姨娘早被人架了出去,可再如何眼不见,耳也听得,心也绞得,只不过是她无力反抗。阮氏狠辣,虽恨得,但恨也无用,怪只能怪自己,生而为庶女,又偏偏在择夫家前碰上嫡姐在外丢了脸面坏了岑家女儿的名声,是以又未能择好的夫家,出嫁不好,却还要执意留下腹中的阿槿,让自己的孩子继续延续庶出的命运,她只觉心痛如绞。雨点噼里啪啦的打下来,那刑杖也依旧不歇,与那雨点打地的声音此起彼伏着,胡乱的没有丝毫章法,只是令人闻之痛苦的噪音。刑杖依然沉重的击打上为鲜血所染红的衣衫,和衣衫上方积蓄了的水潭,复抬起时,溅起几滴混着血色的雨滴。女孩子仍哭泣着,雨水顺着面颊落下,分不清楚,究竟是雨还是泪,只是一股脑儿,连人带心全浇了个透湿。
整整二十杖,一杖不多一杖不少,虽下手狠辣,但到底数目不多,也未伤的太厉害。沐槿已经哭的将要背过气去,胡嬷嬷看着,因着也的确怕真出些什么事情,违背了自家主子嘱咐重罚这丫头的原意,故而草草收场,教岑姨娘半扶半抱着沐槿就回去了,也没再挑错处来。
天昏昏沉沉,闷的人透不过气来。雷霆不断,白芒自天边一下一下的打下来,紧接着又是轰隆鸣响。一日骤雨,傍晚方歇,后园中木槿凋残,那小小的雪花儿,飘飘然落入其旁那一方浅浅清澈池塘,搅扰了池中一方初生皎月。波纹漾漾,送那残花流转塘中,久久不休。
行刑的人再回屋回禀沐璥言时,沐璥言已经送走了告状的阮氏及沐棉二人,正唤了丫鬟侍上笔墨,预备着写奏章上报前些日子他到底下旱灾的县城巡查的情况呈递圣上。闻言,他只“嗯”了一声,继而又吩咐了送些伤药过去,便挥手让那人退下了。说来这人到底是个新来的,倒也是果真不懂的个中关系,果真是实诚,他还真去了长房里头常备的小药间取了上好的药来,却又没负责到底,只是按例递给了沐璥言身边负责跑腿的小厮,照原话吩咐了一遍。
沐棉正等着的便是这时。她在那垂花门下等了许久,终于见了那小厮来,他拦了那人去路:“诶?你去做什么?我槿姐姐在疗伤,外人不方便进的。”“哦,回七姑娘的话,奴是奉老爷命令,来给六姑娘送伤药的。”“哦,拿来。”她伸手,道。那人是个待长久了的,清楚的很,便交给了沐棉。沐棉细细瞧了瞧,道:“你们这些子小人,专门亏待我姐姐的,是不?”那人慌忙跪道:“七姑娘冤枉,小人只是奉命,取药者另有其人啊!”“罢了罢了!便饶过你们一回,我身边的丫头那天替我绣衣裳刺了指头,用这下等的药,倒也合适。退下吧。”那人瞧着沐棉远去的背影,心知肚明她的意思,只觉着真真儿糟践了那实打实的上好伤药,也不言其他,毕竟沐槿不过一个庶出且还不得宠的女儿,无需重视,是以只径自起身,拍了拍膝盖处的裤腿儿,便回沐璥言书房继续等差去了。
沐槿苍白着面色,额上冷汗涔涔,眼眸微闭,瞳孔中神色迷离。岑姨娘跪坐榻旁,也着实是束手无策,府上的女医也是传了再传怎也不来,也不知是传了不来,还是压根儿就没传出去。又瞧见外头不远处垂花门下沐棉的身影,岑姨娘的心里头更是凉了大半。
没有伤药,沐槿就只得先这般挨着,岑姨娘小心翼翼的替她剥了上身的血衣,又因着血迹,衣裳已然与伤口半黏连了去,又叫沐槿好生遭了一回罪,原先常是粉嫩的唇上被牙齿咬得更添一道苍白颜色。岑姨娘瞧着心痛不已,竟已然不敢再看,只是抹泪,再继续这看不到尽头的苦苦等待,可她怎也没想到,只一刻钟功夫,她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虽的确她早膳未动几口而午膳又因临时听得沐槿挨罚的消息着急忙慌的未曾吃上一口,但一向她的身子还算不错,也不至于此。是以吓坏了一众人,连忙去请了沐璥言,及府外临街的沐府家医周隽。
彼时沐璥言正在老太爷、老太太处,锦绣屋内亮堂一片,老太爷、老太太二人坐堂上,沐璥言上前见礼:“父亲,母亲。”老太太点了点头,沐璥言一旁落了座,又径自整了整衣襟。老太太掀了茶盖小饮一口:“听说你罚了槿丫头?”沐璥言点了点头道:“是,母亲消息总是这般灵通。那天孙夫人来访,槿儿行为失了礼,该当降罚。”老太太置下杯盖,将茶盏放于手边小几上,叹了口气道:“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脑子里却一点聪明劲儿也没有了,这么明显的事,我不信你没看出来,还下令罚她。”沐璥言垂首道:“母亲,您真当您儿子没点算计的吗?”老太太没好气道:“是啦,你聪明,你什么都看出来了。”“母亲!我知道,这事儿多半和沐棉脱不了干系。但到底是槿儿的错,有错就当罚,而且,”他嗫嚅道:“儿子不也没重罚她吗?”“你是没重罚她,但能下令加重刑罚的人不止你一个。而且打板子这东西,轻重上那稍微一点儿的变化,可比那数量上的变化还厉害。”“这儿子倒没多想,只是想着,做做样子也就是了。”“你不上心,当然没多想。”“好了典滢。”老太爷道,又沉重的咳了一番,老太太为他拍背顺气了半刻,他方停止咳嗽,深呼吸了两回,又道:“罚便罚了吧,你就不要再责怪言儿了。我知道你中意锦知,我也觉着她好,但终究她现在的身份是言儿的妾室,她的女儿也是庶出,我们的心思还是应该放在嫡出女儿身上,嫡出的女儿嫁得好,那些个庶出的不也跟着好?也就省得我们愁了。”老太太也知是这么个道理,是以不再言语。沐璥言道:“母亲,您也不必担心了,儿子已经吩咐了人送药过去了。”老太太瞪他一眼:“我吩咐人去送了,这事儿用不着你。而且你觉着,你的药能送的进去吗?”沐璥言闻言,也大抵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想着回去时也要顺道去瞧瞧才是,却正巧此刻有人来报岑姨娘昏倒之事,确是一惊,便慌忙丢下事情去了。老太太也着了急,也遣了轻烟跟着沐璥言一同,岑姨娘屋内一时间,忽聚了好些个人。
彼时岑姨娘已经由身边懂些医药的丫鬟画眉帮着醒转了来,正躺在自己的寢屋里,她慌忙问起沐槿,听得画眉简单说了一回经过方放了心。周隽掐了脉后也是一惊,大喜,起身恭贺道:“恭喜老爷,姨娘这是喜脉,已经近四个月了!”沐璥言慌忙算了日子,可不是,岑姨娘回府已然四月有余,这日子,的确是将将好的。一时间,本气氛沉重的屋内忽得便又喜气洋洋起来。
待到消停下来,岑姨娘由人仔细搀着去瞧沐槿,沐槿也听得了喜讯,但方由女医瞧过上了药,折腾一番下来又消耗了大半好不容易积攒了的气力。她趴在床上,看着岑姨娘扁平的小腹,笑着轻声问岑姨娘道:“阿娘,您希望这里头,是弟弟,还是妹妹呢?”岑姨娘看着女儿虚弱的模样,又看到女儿那一双不似从前天真得可一眼望到底的清澈眼眸,心中酸痛之至,她极力压下喉咙中的酸涩,将酸涩全全上压至鼻梁,鼻子酸痛的几近麻痹,刺激的眼框里也不大清明了。她道:“好阿槿,阿娘,”她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哭腔,随即停下,笑笑缓和后,方又道:“横竖都是庶出,阿娘也不知,该盼什么好。”沐槿看着岑姨娘的模样,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她轻声道:“阿娘别哭,要坚强。阿娘,阿槿希望是小妹妹,这样,阿槿可以保护她,而她也不必,不必留在这里一辈子,到了十五岁,也会有她的良人,对她好。”“阿槿,别说了,”岑姨娘想抱抱沐槿,但想到沐槿身上有伤未好,是以又止住了动作,她擦了擦泪,道:“不管是男是女,都好,只要像我的阿槿一般懂事,阿娘就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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