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是继屈原、李白之后,中国文学史上又一位颇享盛誉的浪漫主义诗人,后人素有“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之说。的确,作为中唐到晚唐诗风转变期的代表人物,李贺与前辈“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齐名,构成了唐代诗歌“仙圣佛鬼,四柱天下”的辉煌局面。哈,一座巍然屹立的殿堂,你说哪块柱石是可以随便撬掉的?
不过,“诗鬼”之称也不知不觉给大部分的读者带来些许的欣赏误区,那就是只将注意力刻意归结以想象的翅膀,以奔放热烈的浪漫主义情怀,描摹神仙境界,王母娘娘、嫦娥等神话人物,银河、月宫等天国风光,以及鬼魅世界里的可怕:“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鬼雨洒空草”(《感讽五首》其三)、“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百年老枭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这也是后人称其为“诗鬼”的重要原因。即便有所延伸,那也只是仅仅醉心于对那些迥异于前人的奇幻独特和辞采诡丽:“黑云压城城欲摧”,“雄鸡一声天下白”,“羲和敲日玻璃声”,“天若有情天亦老”等等。而始终交织于李贺诗里的那根爱情的丝弦却被忽略甚至被彻底遗忘了,就有点像笔者,使用电脑至今已逾三十年,可键盘上的许多键还是不知干啥用的,或者说大多数使用窍门还是浑然未知,一辈子傻大黑粗,仿佛一头老牯牛只知驾车拉犁,拽碌碡驮碾子干些笨重粗陋的活计。
李贺谢世时毕竟只二十七岁呢,正当一个男人最激情澎湃的年纪,即便是有疾患,只要不是迫及男根系统,那年轻的雄性的豪放意气是无法阻挡的。于一位诗人呢,那就是将这些本能欲望化为奇崛和峭拔,炫幻和魅丽,呈现在自己作品里。以纸笔代喉舌,千种相思对谁说。
这样吧,下面就以其代表作《李凭箜篌引》来梳理梳理。
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其实首句“吴丝蜀桐张高秋”就明确告诉读者:本诗乃一首写箜篌演奏,谱爱情旋律的诗,甚至是一首以箜篌为皮囊以情爱为内芯的作品。丝,指箜篌的弦,《韩诗外传》卷五:“茧之性为丝,弗得女工燔以沸汤,抽其统理,则不成为丝。”桐,指箜篌的身干。桐为木材(实际就是最常见的泡桐),首先具有纹理美观色泽鲜艳的特点,有一种带绢丝光亮、优美、细腻的纹理,自然图案特好;其次导音性强,桐木是做乐器不可缺者,不论天气变化,均可稳定音色,故有“琴桐”之称。如洋琴、琵琶、柳琴乃至秦胡等,古往今来都皆以桐为板面。古时吴地以产丝盛名,蜀地的桐木最适宜做乐器。所以便有了“吴丝蜀桐”一词,除了比喻箜篌的质地精美外,暗含了男女相思之意。据查,“吴丝蜀桐”一词在李贺之前并无出现,也就是说,该词系李贺首创。小李贺二十三岁的李商隐显然读出了这一点,故而有《锦瑟》一诗里“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华句。
实际此前的“丝桐”本就有“思同”之意,如李白“为君奏丝桐”(《怨歌行》),“对酒鸣丝桐”(《东武吟》);白居易:“本性好丝桐”(《好听琴》),(唐)皎然“何用悲丝桐”(《送梁拾遗肃归朝》),宋代晁补之《呈曹子方》:“丝桐世外有知音”......再后来的《西厢记》里有句:“憔悴潘郎鬓有丝;杜韦娘不似旧时,带围宽清减了瘦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指;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两下里都一样害相思。”
下面就不啰嗦了,爱情的题旨直接体现在《李凭箜篌引》白话翻译里:
秋高气爽的季节里,弹奏起吴丝蜀桐制成精美的箜篌。听到美妙的乐声,天空的白云也被吸引,侧耳倾听,凝聚起来不再飘游。
同样是受到了音乐的感召,湘娥泪珠洒满竹枝,遂成斑竹;九天素女也牵动满腔忧愁。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乐工李凭在京城弹奏起来了箜篌。
乐声清脆响亮,悦耳动听得就像昆仑山美玉彼此怦然敲击,鸟类里的帝王凤凰也忍不住应和鸣叫;高贵美丽的芙蓉也在露水中饮泣不已,而端正矜持,幽香丝丝的兰花也开怀欢笑。
柔情舒缓的乐声,融和了长安城十二门前皇家的威严森然和清冷光气;二十三根弦丝猛弹轻拨,袅袅旎旎,打动了高高在上的天帝。
高亢时的节奏直冲云霄,来上女娲炼石补过的天际,原本缺漏的地方;又好似补天的五彩石被琢被磨,被敲被击,因而逗引起了漫天的绵绵秋雨。
幻觉中你我仿佛入了神山,见到了以演奏箜篌而知名天下的神妪,天正传授技艺向众女仙;千年老鱼兴奋得在波中跳跃,纤瘦的蛟龙也在翩翩起舞欢乐悠悠。
月宫中吴刚也被吸引,彻夜不眠在桂树下久久逗留,不肯离开;连桂树下的兔子也吱愣起双耳伫立聆听,不顾露珠斜飞霜寒飕飕!
——试问:普天之下,除了爱情(音乐严格说也只是个载体),还有哪种物事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精神能量?琴为心声,果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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