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有口大池塘,池塘边上,就是奶奶的菜园子,不大,却是我们曾经一家子蔬菜的来源。
从家门前的小路下去,需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篱笆门。这是奶奶做的。仿佛是那个时代过来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奶奶能动手做任何东西,小到零食点心,大到架子木篱,涵盖了所有生活所需。
我小时候不爱吃饭,奶奶就包子、饺子、面条、粥轮换着做。我最爱吃奶奶做的包子,但是不喜欢里面包的油渣。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奶奶喜欢在包子里面包油渣,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原来是那时候穷,买不起太多肉。客家人做菜放的是猪油,猪油需要自己买肥肉来炼。炼完油的油渣不能浪费,所以拿来包包子。油渣包子很香,热腾腾的,面皮柔软,内馅香甜,就是能吃到肥肉,我从小就不爱吃肥肉。还有一样东西,也是奶奶经常做的,那就是黑黍子面片汤。黑紫色的黍子面加水揉了,用手扯着丢进锅里,放上油盐葱花,就可以出锅了。因为黑黍子的存在,汤是紫色的,咸香可口,但是,面片内里却是极其粗糙,让小时候的我难以下咽。你们知道苦麦长老之后茎上的皮可以吃吗?割下一米多长的茎,在地上用石头轻轻地砸,外皮裂开,剥下深绿色的外皮,用水泡着。要吃的时候捞出来切段,放葱姜蒜一炒,爽脆可口,我曾经就着它喝了七碗粥。奶奶会做的好吃的太多太多了,可惜现在奶奶年纪大了,已经做不动了。
推开篱笆,就进到了菜园子里。园子不大,但种的菜却种类丰富。春天,大半园子种上了玉米,边边角角种上生菜,小白菜,油菜;夏天,玉米已经长的老高,结出了一根根胖乎乎的果实,在夏季午后的风雨中,哗啦啦地响成山中的潮水,番薯叶子郁郁葱葱在地上蔓延,边角的杂草也长得老高,还有巨大的非洲蜗牛藏在里面;秋天,玉米已经摘完了,重新种上了萝卜、芥菜、大头菜,到了冬天,这些菜就能采摘下来,晾晒几日,做成萝卜干和咸菜;冬天,能种的菜不多,菜地里种满了为过年而准备的生菜,一畦一畦的,嫩绿可爱。有时候春天,靠近池塘边的那一小块地上,会出现几株向日葵,那是我用过年吃的生瓜子种出来的。奶奶会埋怨我浪费了她的地,但其实,每次她给菜浇水的时候,都会帮我浇我的向日葵,不然,以我那三分钟热度的性子,怎么能种活那些向日葵呢。
等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开始在周末帮奶奶给菜浇水。到大腿的黑色水桶很重,我只能晃晃悠悠地抬着半桶水,而奶奶,能用她瘦小的身躯挑起满满两桶。她只有150,两桶沉重的水挑在她肩头,却稳稳当当。我知道,这是几十年来的劳作换来的。
奶奶的身世我知道的不多,只是从她偶尔只言片语的叙述中拼凑出大概。她出生在潮汕,有个哥哥,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她跟着家人逃难来到我们这个小镇,然后被父母卖给了我爷爷家,做了童养媳。奶奶跟我讲这些的时候,神情平静,我却听着有点难过。她还说过,那时候女孩子都剪着短头发,脸上涂黑,假扮成男孩子的样子,还说,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大人都逃走了,小男孩留在床上,鬼子不仅不会伤害孩子,还会给他糖。关于战争,奶奶就跟我说过这些,其余的就不再说了。曾经爷爷家也算是富户,还有在海外的亲戚,却因为抽大烟,把家财败光,奶奶说,那时候国民党倒台,家里的钱都成了废纸,一张一张,只能拿来糊墙。
爷爷会读书识字,一手毛笔字写得很好,整日养花遛鸟,这个家,全靠奶奶操劳。园子边上有颗龙眼树,奶奶说是爷爷花50元买来的,本来有两棵,死了一棵。走近龙眼树一看,就能看到树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甚至已经剥离了部分树皮,但龙眼树仍旧顽强地活着。这是奶奶用斧子砍的。那棵死掉的龙眼树就是被奶奶砍掉的,只是这棵活下来了,奶奶也就放弃了。因为在奶奶眼里,龙眼树不能填饱肚子,而且茂密的枝干挡住了下面菜地的阳光。
奶奶的性格跟爷爷的截然不同,一个现实一个理想,可能只有战乱才能将这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吧。两个人生活了一辈子,养育了五个子女,却没有很亲密。只是,奶奶一直都耿耿于怀,没有在我爷爷去世那天,给他做一碗他要吃的河粉。爷爷去世的突然,早上身体不舒服,让我奶奶给煮一碗河粉,奶奶没去,而是出门找了医生,回来时,爷爷已经去世了。
爷爷种的这个龙眼树品种很特别,虽然不大,肉少,却格外的甜。有一年结了特别多的龙眼,密密匝匝的快把树枝压弯了。婶子让我摘了拿去街上卖,我便兴致勃勃地摘了一大筐。然而第二天,等我起床,奶奶已经自己去卖龙眼了,回来还把卖的钱都给了我。
我知道,世上最爱我的人就是我奶奶。她跟所有老一辈的人一样,都有着重男轻女的思想,却接下了四个月的我,一直细心照顾。作为一个留守儿童,我的童年从不缺少爱。她会在冬天逼我穿衣服,会逼我喝完不喜欢的鱼汤,会弄一些不好吃的补品,也会跟我走遍整个镇子买衣服,也会把肉都给我,也会包容我所有的任性。奶奶从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却会一直要求我好好念书,以后坐办公室,不要受苦。
年年岁岁,菜园子里的草木枯荣反复,那个在期间劳作的身影,却已消失在时光之中。奶奶已经老了,老到需要拄着拐杖,老到只能走到门口,再也走不到她劳作了大半生的菜园子。园子的篱笆坏了,园子里的杂草长了又长,就连那棵龙眼树,也很少开花结果,而奶奶的牙没了,听不见了,看人只剩模糊的光影,有时候,连我都看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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