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楼六候车室右边的被铁丝网封死的楼梯道上,苏轩放下手里的两个布袋,看了一眼已经坐在旁边的另外三人,沉默着坐了下来。
似乎感觉到手机震动的声音,他下意识里摸了摸兜,那是幻觉。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在联系人里不断上下翻动,略一沉吟后,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合上了手机。
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那些需要告诉的人,说我已经在去上海的路上。
他在等待,等待这会给他打电话过来的人,问起你在干嘛呢时回答说我在去上海路上。
想抽烟,很想,早上九点醒来到现在,还没有抽过烟,没有进食,心有些乱,肚子很空,但不是饥饿的提示。
真正饥饿的也许是那不安的灵魂,渴望着别人的认同赞许鼓励,还有安慰。安慰那不安而又必须安静的灵魂。
前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去上海。他一直想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安稳的过下去。但就像他经常与别人自嘲着说的那句话一样:“有一颗流浪的心,奈何却是蜗居的命。”做过无数次设想,构思好离开路线,最后发现总是没有一个暂定的终点。因为他不知道离开深圳以后该去哪里,世界之大竟无想去之处,这也是一种深切的悲哀。
昨天上午他辞去了那份刚做两天的工作,沉默着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安静放在店门前,然后转身离开,也许是因为没脸面对那个对他挺好的老板,也许是没脸面对三天前那个曾在老板面前信誓旦旦保证“我考虑好了我愿意做这份工作”时目光坚定的自己。
那是第八次走在华强北的路上,以往总是会像身边那些朝九晚五的人们一样优雅平静端庄的慢慢抬腿落脚,不急不缓。这一次走的有些快,没有心情去看两边的广告,红灯还在闪烁时便穿过了马路。
手机调成离线模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每次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时,他学会了关闭所有通讯工具,手机离线,QQ隐身,消息不回,电话拒接,以此来逃避那些关心他的人的问题和问题本身带给他的焦虑和烦恼。他总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想要一个安稳的生活,过平平淡淡的日子,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
所以他一直在逃避和放弃那些如果在开头能够坚持下来也许未来就能过上安稳生活的机会,所以他总是在烦恼焦虑逃避中活着。
在地铁里,他告诉自己:我已经了解电脑店的流程了,我已经知道怎么配电脑了,以后只要我自己多看看报价单熟悉产品就可以了。这个工作不适合我,我不会说话不喜欢说话,所以我应该找一份不需要经常说话的工作。这个工作工资太低了,只够维持生活没有零钱,我要赚钱,所以只好不干了。同时他在心里暗叹:也许这就是普通人无法成功的一个原因,当自己要逃避时,总能想到无数理由来让自己的逃避变得理所当然心无愧疚。
错了,不是每个普通人都会觉得愧疚的。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接踵人流,他自嘲着想道。
电脑边的电话响了起来,一个瞬间内他便警觉起来,看了看号码以为是电信打过来的,沙哑着声音说了句:“喂。”
“小轩啊?我就知道是你。怎么没去上班啊?”
他沉默,握着话筒的手紧了很多,终究还是没有直接挂断。
那边继续传来她的声音:“从上午给你打电话你关机我就猜到你肯定没去,做的好好的怎么就不去了?才做两天怎么就不去了?!……你的事我管不了了,你赶快去找工作,我不想再为你的事操心……”
他沉默着挂断了电话,本来因为游戏而暂时忘记烦恼的心再次变得压抑,眉头下压,再压,压到不能再压,点了一支烟,关掉游戏打开了火车票官网。
他心里是恼火的,因为她又会把这件事说给他舅舅家听,他舅舅又会说给他外婆外公听,他外公外婆偶尔又会说给那些亲戚听,然后提起他的名字时叹口气或者吐口痰说这孩子没出息。
他不想做那样的人,但是他改变不了自己的现状,改变不了别人对他的评价,所以他只能恼火,只能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这些年她为了这个家受了多少苦和累,她也会疲惫,她也需要宣泄,她需要与人诉说苦恼。而他却一直为她增添烦恼。
从心里讲,他是理解她懂她的,但他无法做到她所期望的那样,走在早已指定的路上,那只好叛出家门,流浪远方。
「二。」
我在做什么?
我在买火车票。
我为什么买火车票?
因为我要坐火车。
我为什么要坐火车?
因为我要逃跑。
边整理行李边在心里犹豫,犹豫着问自己这样做值不值得人生地不熟习不习惯,以及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想到这里他好几次停下了装包,然后想起了那些人眼中的眼神,嘴里的叹息,想着如果再在深圳呆下去前路将继续黑暗。既然如此为何不赌一把往外面的世界走去?
也许只是赌那么一口气。
查看火车所经过的站名时,他看到了杭州站在离终点不远的地方。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握鼠标的手突然僵硬,目光呆滞的看着那两个字,然后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在杭州的人,她叫刘部竹。微仰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压制自己保持平静。
会看到她吗?那是她的城市,火车经过杭州南站,停十分钟,她好像在北站,仅仅隔了半座城的距离。
打开空间,写了句:此去长安混人样。本来是写:此去昆山混人样。想起了猫腻一个章节名为长安。想起了她曾说喜欢长安这个名字。就改成了此去长安混人样。
QQ里LBZ发消息过来:我准备好车费了,明天你请假来接我。
他回了句:接你妹,老子明天就去上海了。
LBZ:……
甩了甩似乎还有点不清醒的脑袋,强忍住了抽烟的冲动,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离发车还有半小时,打开电子书找到猫腻的将夜,看小说。
“T170次列车乘客请往一楼中门进入站台检票登车。”
看了看时间,十三点四十分,离发车时间还有十八分钟,但是乘客都开始在车站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走去站台,他也赶紧起身跟着人流走去。
05车105号。在他以前坐火车的记忆里好像座位是随便坐的,但是这次他错了,只好从13号车厢跑到5号车厢进去找到属于他的座位,是车厢最后一桌二人座。对面早早坐了两个女孩,正在用她们的方言说话,他没有打招呼,因为不习惯和陌生女孩打招呼。
他平静的卸下背包放在腿上,习惯性的压着眉头眯着眼睛望着窗外背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和挥手道别的送行者,这个场景有些伤感,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三。」
你确定是这么巧吗?
我确定。
你为什么确定?
因为她就在我身边。
为什么这么巧?凭什么这么巧?
为什么不能这么巧?凭什么不能这么巧?
是的。104号座位的那个女孩,是他的前女友。刘部竹。
也不算太前,也就是半年多前。
她说话时微微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显得那样的好听,好久没听,好想一直听。
“嘿,你到哪里啊?”她摘下了右耳机放下包,他站起来让她进去,然后一起坐了下来。
“我?我不知道。你呢?去杭州?”他语无伦次。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激动与兴奋。
“你怎么知道我去杭州?”她愕然,然后看着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他,感觉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何时见过。
也许从未见过,只是面熟。
“哦,我瞎猜的,呵呵,结果猜中了。”他飞快的扫了她一眼,然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摸出手机打开小说,却在用所有余光偷偷看着她。看着她微微靠着靠背的身子,无所谓的表情,含着棒棒糖的嘴,大眼睛,蓝色外套和里面白色的体恤,深蓝牛仔裤,白色帆布鞋上打着漂亮的双蝴蝶结。
他想把她印在脑海里,能够在漫长的时光里也不会淡去,他想把她拥入怀里,再也不想失去。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把她拥入怀里,因为他曾经已经失去。他只能双手抱肩感叹人生如此戏剧。
那些曾经关于他和她的记忆在脑海里快速放映,那些喜怒哀乐好像就发生在昨天,现在还是那样清晰,让人感慨。
「四。」
“爱我的人不是我爱的人。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
她的电话响了,还是那首她最喜欢的歌。
“喂,我上车了,恩,找到座位了,放心啦我没那么笨好不好?你才白痴哼。”
她突然停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应答了几声后挂断了电话。
她本来在杭州,这次来到广州不是出差不是旅游不是探亲,她是来见网友的。她在网上认识了将近两年的一个男网友邓步道,他住在未明城,最后二人选择了二人都不熟悉的广州作为见面地点。
退出QQ后,她翻起了相册,看到了上午在广州城内拍的照片,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微微撅了撅嘴,脸上表情有些不高兴,眼神里又有些惘然。
在即将挥手告别各走各路的时候,刘部竹牵起了她的手,然后把她拥入了怀中,他说:刘部竹,我爱你。
她有一种特殊的怪癖,在活泼好动的外表下,她不喜欢异性接触她的身体,她觉得脏,很脏。所以她愤怒。
邓步道的信息发了过来:不要怕,放宽心,过去都已过去,未来正在到来,现在我会一直在。
她知道他知道她的所有过去,包括她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因为刘部竹懂她,明白她,了解她。所以有些话他不用说明白她就能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还是害怕,她害怕再一次受伤,所以她犹豫,所以她逃避。
她塞上了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然后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就是属于自己的世界,没有任何人能够探知到的独立封闭的世界,可以在那个世界里哭,可以笑,可以堕落可以坚强,在睁开眼睛以前。
「五。」
“这街上人来人往,太多人一个模样,连微笑都懒得假装,现在的我也一样,眼神空洞无光,找不到方向,向往远方…”
他知道是谁打过来的,所以他不想接,所以铃声一直响,一直响。
铃声想了很久,他想挂掉,想了想,还是接了。
“喂,嗯,我在去上海的车上,嗯,有朋友在,放心,就这样。”
他转过头望着窗外漆黑的世界,望着那片连星星都懒得点缀的夜空,想起了自己迷茫漆黑的未来,心想以后别人提起他时肯定又会说:年纪轻轻就这么叛逆,总要吃苦才懂父母不容易。瞄了一眼身边的她,他觉得也许这个决定是值得的,比如此时坐在左手边的她。哪怕已经没有任何交流。
凌晨两点十三分,他对面的两个女孩趴在桌上睡着了,她也趴在窗边睡去,安静,很安静。他才敢真正的不用掩饰的去看她,他几次拿起手机想要拍下这个瞬间,却又怕她突然惊醒,毕竟能够这样安静的看着她,已经是他最大的奢侈。
这是他和她最近的距离,从未有过的如此近的距离,曾经朝思暮想的距离,近到鼻间满是她清香味道的距离。
「六。」
早上七二十分。他趴在她趴过的窗边看着她的离去,那个背影很孤独,很倔强,认定的事总是很难改变,所以很容易受伤,所以也开始害怕受伤。
他拿起手机打开照相机,把那个孤独行走的背影留在了相册里,那张照片的名字叫做:无缘。
这就是她的城市,不同于广州省站的磅礴大气,周围都是上了些年纪的不高的老房屋,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那些后起之秀矗立在高处并吸引挡住视线。
这是他和她最远的距离,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这个距离在心里,也许这辈子他都没有能力抹去。
想起了王菲的一首老歌,《百年孤寂》。以为彼此都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然而不经意间,却已在心中生了根。百年的孤寂,是种怎么样的人生?百年的等待,等的却是那个触不到的他。又是什么样的感情会让一个人愿意为了他去感受一百年的孤单,一百年的寂寞?给自己一些独自安静的时间,安静的孤独,品味寂寞,没有因,也没有果。就像此时的心情,绝望过后隐隐的希望,希望之中的可能与不可能,没有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勇气,最后再绝望。明明知道是自己亲手选择的结局,还是会后悔,会无奈。
音乐播放器里缓缓传出王菲的歌声。
心属于你的
我借来寄托 却变成我的心魔
你属于谁的
我刚好经过 却带来潮起潮落
都是因为 一路上 一路上
大雨曾经滂沱 证明你有来过
可是 当我闭上眼 再睁开眼
只看见沙漠 哪里有什么骆驼
……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默默念着这句话,觉得自己很难再去爱上别人。
「七。」
十三点五十八分,列车启动。
他睁开眼睛,看着车厢里到处拥挤着的人群,听着各地口音的对话,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失落感,和似真似幻的错觉。
深吸一口气,眨眨眼睛,他调整好表情,微笑,然后和身边的人打成一片。
「2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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