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晶每天白天都要去C大,接受造反派各个不同派系的各种批判斗争,承受各种从精神到肉体的凌辱。她每天晚上都尽量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家,造成自己一切都还好的假象。
可是,现实无情地撕碎了李瑞晶想要在孩子们面前维持的假象和自尊,给了她和孩子们一个措手不及的重击。
狂热的造反派们已经不满足在校园里批判斗争牛鬼蛇神了,他们要扩大影响,要增强斗争效果,要彻底震慑一切反革命分子和潜在的阶级敌人。
简单的批斗会变成了更加疯狂的游街示众,这种更加虐待、羞辱人身心的残忍方式在全国各地疯狂蔓延,祸及全民。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天气格外晴朗。蓝天高远,白云悠悠。微风轻拂,瓜果飘香。
放学后的苏蕙和一群小伙伴在一起跳橡皮筋。她们一边唱着歌谣,一边两腿灵活地轻盈跳动着。正在兴高采烈之际,邻居家小名叫三毛的大哥哥跑过来,口无遮拦地大声喊着:“苏蕙,你还在这里玩啊?我刚才在市中心看见你爸爸扛着拖把在游街示众!”
仿佛一道惊雷劈中了苏蕙,她一下子愣住了。苏蕙整个人呆滞了片刻,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锐喊声:“你骗人!你骗人!你是个骗子!你是个大骗子!”
苏蕙一边拼命喊叫,一边拼命摇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拒绝这个可能是事实的真相。她止不住的眼泪直流,头发被摇得凌乱不堪,整个人陷入了失控的境地。
三毛被苏蕙几近疯狂的样子吓住了。他可不想承担“骗子”的名声,只能再三强调:“我没有骗人!我不是骗子!我亲眼看见的!”
原本和苏蕙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也被苏蕙的样子给吓住了。她们面面相觑,互相推搡着,趁着苏蕙不注意,悄悄的四散离去。
年长苏蕙好几岁的三毛,注意到了小姑娘们的离去,他并没有在意。他在意的是,苏蕙现在不仅狂乱地喊叫,而且脸色煞白,泪流满面,样子十分可怕。他担心自己一直看着长大的邻家妹妹疯了,担心如果非常喜欢女孩,却只生了三个儿子的母亲,得知自己惹翻了苏蕙,会用戒尺把自己揍得半死。
正当三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抚狂躁的苏蕙时,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铜锣声在不远处响起。在那个非常时期,这种锣声通常都代表着一种意思:有人在游街示众。
C大的家属区第一次响起这种铜锣的声音。有些年幼无知的孩子们循声而去,跟随着游街示众的队伍嬉戏打闹,一起前进。但是,这些孩子们往往也会受到无情的打击,因为,游街示众的人里面,说不定就有他们的父母亲。
苏蕙被铜锣声从狂躁状态中惊醒。她随手抹了一把眼泪,默默地看着远处渐渐走近的人群。三毛呆呆地站在苏蕙身边,也看着那个稀稀落落、不成形的队伍。
那个不成形的队伍中间,是被刻意丑化了的批斗对象,游街示众的主体。队伍旁边是戴着红袖标,神气活现,押解批斗对象的造反派。
所有的批斗对象身上都无一例外地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挂牌人的罪名,还有刻意写得七歪八扭,打着红色大叉叉的本人姓名。
有些头发较长的女性的头发被故意剪得乱七八糟、长短不齐、狗啃的一样。每个人脸上都被抹上了小丑一样的胭脂水粉,极尽丑化之能事。几个艺术系的女老师,脖子上还被挂上了几只破旧的臭鞋子,借此凌辱她们的人格。
苏蕙怀着莫名的恐惧心情,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些被折腾得不成人形的长辈们。她认出来其中几个人是自己同学的父母,还有几个是平时和蔼可亲的邻居们。她紧张得屏住呼吸,祈求不知道什么,希望不要看见此刻最不想看到的面容。
显然,苏蕙的祈祷没有效果。她很快就在那一队沮丧、绝望的人群中,看见了自己此刻最不想面对的人。
李瑞晶身上穿着一件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松松垮垮、完全不合身的翠绿色的绸缎旗袍,脸上被粗暴地涂着红一块、白一块的颜色,嘴唇被抹成血盆大口,一副丑陋不堪、狼狈不堪的样子。
她的头发太短,没办法再被折腾,只是被撕扯得凌乱不堪,还不至于太让人不能接受。她用手扶着胸前的大牌子,倔强地咬紧牙关,眼神不屈地盯着前方,随着队伍慢慢挪动着脚步。
造反派让走在前面的人,拿着铜锣,走几步敲一下。每当铜锣敲响之后,游街示众的人们就要举起手臂,呼喊“打倒XXX!”这XXX就是他们自己的姓名。
“苏蕙,你—”神经大条的三毛指着队伍中的李瑞晶,扭头呼唤苏蕙,却再次被苏蕙的样子吓住了。他的话被噎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苏蕙凌乱的头发披在脸上,脸色煞白,两眼通红,嘴唇被紧紧咬住,双手紧握拳头放在身侧,瘦小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在地上。
三毛胆战心惊地上前拉了一把苏蕙,想把她拉走。没想到苏蕙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力量之大,差点儿把三毛甩了一个趔蹶。三毛站稳脚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默默地站在苏蕙身边陪着她熬过这个人生的艰难时刻。
李瑞晶在队伍里机械地走着,被动地不时举起手臂,含糊不清地喊着打倒自己。她的精神高度紧张,神经绷得紧紧的,自动屏蔽了对外界的感知。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亲眼目睹了自己人生中极为不堪的一幕。
当天晚上,李瑞晶比往常更晚、更疲惫不堪地回到家,受到了女儿前所未有的热情伺候。苏蕙主动给妈妈拿拖鞋、端洗脸水、甚至把毛巾搓好,再递给妈妈。
李瑞晶狐疑地看着热情过度的女儿,心想这丫头是怎么了?就听到蔡阿姨笑呵呵地说:“哎哟,还是生女儿好,女儿长大了会心疼娘。看看蕙儿,还没长大就知道疼妈妈了。”
李瑞晶闻言,放下了疑虑之心。她也实在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这些琐事了。
苏醒回到家里,苏蕙也是一番超乎寻常的热情伺候。苏醒比李瑞晶更加敏感和锐利,立刻觉出女儿的不大正常。他尽量若无其事,和颜悦色地轻声问女儿:“蕙儿今天去哪儿玩了?”
苏蕙很快就回答,没去哪儿,放学就回家,和同学们跳了一会儿橡皮筋。
苏醒看了李瑞晶神情黯淡、沮丧、疲惫的脸,再次轻声问:“蕙儿看见了,或者听见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没有!”苏蕙反应激烈得几乎要跳起来。她带着哭腔拼死否认道:“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什么都没有!都没有!哇—”小姑娘最终还是承受不了沉重的思想负担,突然爆发似的大哭起来。
苏醒心疼地搂住女儿瘦小的身体,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头发,轻声安抚道:“哦,没有,什么都没有。蕙儿不哭了,不哭哈。”
李瑞晶目瞪口呆地看着搂抱在一起的父女俩,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先前的感觉是对的,女儿确实表现反常。她猛然惊觉,女儿很可能亲眼看见了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样子。李瑞晶为自己,更为孩子平白无故地受到了这样的伤害,感到揪心的疼痛。
苏蕙在父亲的怀里哭的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苏醒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才使女儿慢慢平静下来。
苏蕙抱着父亲的脖子,一边抽泣,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爸爸、爸爸,你、你你和妈妈、和妈妈都是好人,是好人!对吧?对吧?”
苏醒心中凛然,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今天的不堪至少是已经传到了女儿的耳朵里。他心疼地搂紧了女儿,连声说:“蕙儿放心,爸爸妈妈都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后半句话,苏醒几乎是咬着牙齿,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仿佛也在宣示着什么。
当天晚上,苏醒和李瑞晶私下里交流时,得知了对方的遭遇,互相心疼和关心的同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苏蕙的反常。他们可以肯定,苏蕙至少是亲眼目睹了母亲的不堪。很可能也听说了父亲的狼狈。这对一个连少年都称不上的孩子的打击,可想而知。
两个人心疼无辜的孩子平白受伤害,却感到无能为力。李瑞晶愤恨地抱怨道:“这算什么呀?难道说,这样的革命就是为了让孩子也要无缘无故遭受折磨,承受他们无力承受的打击和伤害吗?”
苏醒赶紧提醒李瑞晶,小心祸从口出,小心隔墙有耳。
李瑞晶满脸愤懑,压低了声音继续对苏醒抱怨说:“难道我们参加革命,就是为了遭受这样的屈辱?为了让我们的孩子们整天担惊受怕,不能安安稳稳上学?不能快快乐乐长大?”说着说着,她激愤的声音又渐渐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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