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嘉佑间，柳州古永镇永七，柳门独子，家贫，母早亡，父业衰，无所进途，唯祖宅数进，赖以继日。
永七幼虽好学，奈何家资浅薄，修金难付，遂不做仕途之思，稍长随桀黠少年混迹乡里，斗鸡走狗，赌钱吃酒，无所不为，无所不会。
一日坊间与张金水，房悬痛赌而归，囊中尽空，无脸面父，只得于庭前古梨树下将就委屈，囫囵而睡。
二月天，夜凉如水，辗转难眠，起身四视，屋院破败，青苔隐隐，人迹少至，唯院中古梨苍翠茂秀，枝叶四散，笼于当空，如伞似盖。
缝隙间洒落点点月光，微明如萤，稍可照见，永七心觉不吉，恐古梨过盛，家宅难兴。
正思忖间，忽闻笛声，一白衣女携乐飘至，容极清妍，而体态拔俗，非世间物。
梨落纷纷，一曲终了，永七已痴，然心疑其鬼怪妖邪之属，直相逼迫：“鬼乎？妖乎?”
女笑而不答，徘徊古梨间静默以视，良久曰：“吾乃古梨真身白若梨，居此百年有余，得成人身，命中与君有夫妻之缘，今夜特现身相见，并无加害之心，郎君不必过疑。”
永七虽不敢信，然度其面貌，不似害人辈，又喜其温柔可亲，遂与相好。
2
新妇入门，奉侍阿公甚勤，而打理家宅甚洁，柳父乐笑终日，逢人夸赞，一时坊间传为美谈。
永七灯下每问：“不为鬼，不为狐，奈何相中我一贫家子？”
若梨捻针烛下，笑而不答。
永七自得美妇，家道日丰，妇劝甚婉，遂不与桀黠子交。
昔日友张金水屡下帖，俱不出交，催马登门，以窥其秘。
适永七外出，若梨独守。金水见妇妍媚，口涎虚吞，骨肉早酥。
施以虚礼，趁妇不备搂入怀中，亲狎之际，若梨不挣不推，虚虚一指点过，金水蛮力早散，而情欲退然若隐。
若梨静道：“何不早退，今日之事作罢。”
金水心疑其妖身附体，然视其容貌实在清丽可爱，不忍就此离去，遂环视家宅，整齐修洁，亭台壁阁宛然俱新，窗外古梨秀秀，灿可灼人，室内琉璃茶几上有一碧玉翠马，晶莹纯粹，不似凡品，其余桩桩件件，眼之所见，远非旧日模样，心甚疑之。
金水失魂而归，思之既羡且恨，遥想若梨清妍之貌，撩人之姿，不觉心痒难耐，坐立难安，非顷刻得之不可解。
又想女以妖法困之，此仇不报，其恨难消。
灵台山有奇道，专收妖邪，金水陈情，意甚恳切，道携一碧绿竹筒法器，至门叫嚣，柳门凋敝，而若梨已失数日矣。
永七见道手持法器，责问：“持此何为？”
道士不答，夺宅而入，探内室，遍寻不见，然妖气杳然不存，疑惑更甚。
3
若梨失三月，柳州大旱，饥民饿殍，遍于田野。
柳父素息羸弱，不耐辛苦，恹恹将死。
忽一素衣女持十丈余白素浮于晴空，遮日朦胧，往挥奔返，不一时，大雨如注，倾泼而下。
生民得雨，俯拜称仙，而女渺然不知所去。
梨归至家，柳父绝，面和色笑，夫妻对面相泣，执丧甚恭。
永七至此方知若梨仙身，其后爱重更深。
4
月余，道士复至家，欲掠若梨魂归以制丹。争数合不下。梨笑曰：”道士狂，天宫之魂敢要乎？“
道士不信：“尔魂不过三成，不全之数，何以欲欺天宫论？”
若梨笑指永七：“吾与此子有三世之缘，纵魂魄不全，时数不到，能耐我何？”
道士竭力而为，果非对手，负伤而遁。
若梨亦得小伤，养半月，渐至好。
5
秋，夫妇野游携归，室籍凌乱，酒飘内外，永七恐遭盗匪，俯看之，一肥腻老翁卧身塌上，鼾声如雷，家藏“纯缪”已尽空矣。
七大怒，出以告官，却见古梨下一肥身青牛，悠哉庭间，四蹄欢悦，犹入故旧之家。
若梨以青草细抚之，曰：“屋中人吾上司青牛大仙尔，切不可怠慢，吾愿可成眼前也。”
永七度其貌不类仙，青牛之名况过俗尔。
若梨笑指其鼻道：“果如前身，相见之时，必至喜泣。纵忘前事，看吾面，且稍忍耐之。”
七无何，且静待。
俄而青牛大仙醒，黄昏已至，日落月升，惺眼之间，塌前一书生，侧影简薄，正俯身点一晕黄灯豆，而门口一白衣女翩然欲笑，眼神狡黠，面有得色。
仙大笑曰：“女何狡猾？知我必来，守株待兔乎？”
若梨欠身施以正礼，曰：“未感欺，庆元神君居人间久已，梨不敢不报前世恩。请复查验。”
仙扶若梨起，复执永七脸，细审，隐然庆元神韵，然终难觅神仙迹。
永七惑，三人默对，一炷香余，青牛大仙道：“罢，事至此，无可回，且顺女意。”
若梨跪而复谢，饭毕归睡。
枕席间，永七辗转不眠，终至于躁。
梨笑曰：“君前世沉稳之人，今何故暴躁若此？”
永七道：“非暴躁，隐而不告，非夫妻也。”
梨乃正色，正襟整发，转床侧跪伏，虔诚与语：“夫乃庆元神君转世之身，不敢妄言，非不告也，恐非信也。”
永七眉皱如结，始知原委。
天明，青牛大仙启一画出，未名古园中，植参天古梨一株，其叶新绿，花落缤纷，十余宫装少女持箕帚盆物，剪枝洒扫，侍奉甚殷。
其中一红装者，白肤细腰，倩影如识，近凑观之，若梨宛然画中也。
七讶然，大仙笑：“神君手绘，何不识乎？”
永七前世庆元神君，善画喜饮，结交遍于天宫，青牛大仙聚宴于府，庆元做《侍梨图》为礼，红衣少女得名白若梨，乃平生第一得意之作。
后女得灵气滋养，自画成仙，常使元神出以慰仙人寂寥，以至情根深种，两相悦好。
未几庆元以爽直口罪于仙帝，被贬下界。
女思凡日切，终化梨妖之身，偷与婚好。
大仙命回，若梨曾失数月，与仙交涉，无果，压七成魂魄以挟。女坚不从，归时盗青牛“宵绫”法器，召雨以解柳州大旱，此天宫不过半日尔。
若梨还“宵绫”以归原主，永七此时方知其真身，感动五内，情身一体，爱胜从前。
青牛大仙袖出一剪，将《侍梨图》中若梨倩影细细剪除，画破一洞，尽毁之。
以深情故，前犯诸事，俱不追究，大仙令女俯身地上，手持剪影，徐徐加于女身，画、仙两身俱除，自此非仙非妖，柳门终得一红尘妇。
永七每执妇手，多有可惜语：“世上无后悔药久已，欲再成仙，不可得矣。”
若梨笑而不语，晚风拂鬓，梨落纷纷，青丝渐白。
6
若梨入柳门九十载，夫妻执手，魂归六道。
同日，邻村对门兄弟，产婴男婴女各一，素相交好，遂结姻亲。
及长成婚，恩爱似前世夫妻。
竟相传，人皆曰此乃百年修成之数，果不我欺。
一日，夫妻游至柳宅，见一道手捉碧绿竹筒于梨下细细收敛。
问之为何，曰：“仙魂，得之制丹，或可得长生。”
夫妇笑其痴，然见古梨苍茂，心甚喜之，遂效植梨门前，越明年，花开清妍，美极，一时传开，人皆效仿，至清康熙间，蔚为大观。
古永镇遂更古梨之名。
（完）
作者简介：木荣，修心修文，喜爱古风江湖，梦与现实间自由切换。我有颗出世心，执笔谱写红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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