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来的特别早,尤其是东北,十月底就开始飘雪。
会议室很小,暖气却不好,我的脚冻得有点僵硬,便不由得把身子往坐在我旁边的素茹身上靠了靠。她却像惊着似的,上身忽的一弹开,双手捂住那个做会议记录的黑皮本子。我奇怪地看着她因慌张而红白交替的脸:“怎么啦?”她却一面把本子合上一面说:“没,没什么。”
会议结束时已经五点半,外面的天都黑透了,只是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隐隐的反射着白色的光,远处厂区的灯一层层的亮着,大朵的雪花在灯光的映衬下翩跹起舞,悠悠坠入凡尘。素茹伸手去接,雪一团团的落在她的红手套上,她掬起手心,仿佛握住了一刹的欢愉,脸上竟透出孩子气的笑容,得意地向我展示:“你看!”展开,红手套上只剩一块浅浅的湿痕。我想说点什么,一时又如鲠在喉,她讷讷道:“我先走了。再见。”
她很瘦,虽然穿着及脚踝的肥肥大大的羽绒服,勾勒出的却仍是一副单薄的身板。或许是地滑吧,她的脚步不似以往那般轻盈,走的很快,但很沉重,踩在雪里咯吱咯吱的响。我很想追过去说:“一起走吧!”只是,到底,算了。
有同事过来叫我晚上出去吃火锅,想着明天要出差,我说算了,他们说正好为你送行。盛情难却,便去了。吃完饭又去唱歌,玩到凌晨一两点,回到宿舍,别人都睡了,素茹的帘子里透出微光,还有轻轻点击手机键盘的声音。我没做声,也赶紧洗洗爬上床。
第二天起很早赶火车。雪还下得肆意,出租车在沿江大道上疾驰,路边的霓虹灯广告牌变换着颜色和灯光造型,美轮美奂。我靠着椅背打盹。严重睡眠不足,迷迷糊糊提着小行李箱准备出门的时候,素茹撩起帘子,跟我说了句:“再见,一路顺风。”我打着哈欠含混不清地回应她,瞥见的却是一张惨白而模糊的脸。
我没想到,再见,真的是再也不见了。我们都消失在彼此的生活里好多年。
等我出差回来,才听说,素茹已经调到别的项目了。至于去哪了,好像大家都不清楚。
管后勤的李师傅从老家探亲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收素茹的床单被褥,洗洗晒晒,收起来给以后来项目的人用。李师傅卷起棉絮要走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一个黑皮本子,他顺脚踢到门边,打算一路踢到走廊的垃圾桶里。我说:“给我吧,还能用呢。”李师傅笑笑,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我便把本子捡起来,翻开,已经写了大半,杂七杂八的,什么内容都有,断断续续的工作记录,领导讲话,偶尔冒出几句伤春悲秋或者像诗不是诗的句子。素茹写的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就像我们学生时代写作业一样一丝不苟。尤其是开会时的笔记,从头到尾,每一个领导讲了什么,她都要记下来,而我们大多数人,不过是拿着纸笔做做样子罢了。
这样一板一眼生活着的素茹,似乎没什么朋友。我们这种做工程的单位,长年在施工一线,吃住都在一起,彼此几乎没什么秘密可言。项目上年纪相当的几个年轻人自然更是打成一片,在这寂寥的环境里,大家更希望抱团取暖,自己不找点乐子,人恐怕会疯掉。而素茹是个例外,她很少跟我们在一起玩,除了上班时间,她似乎永远窝在她那张拉了帘子的小床上。好几次,我试图叫她跟我们一起出去,可她总是笑笑,摇头,也不多说话。几次之后,我便也觉得没意思,就不再叫了。我们一起玩的一个男同事,有过追她的念头,可是她自始至终像一只刺猬一样把自己包裹起来,让别人无法靠近。久而久之,项目上的人给她起了个诨名,叫“冰山美人”。这当然是有调侃的成分,她算不得很美,眼睛虽大却不那么有神。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即便容貌寻常,可身上散发的青春活泼就像李宗盛歌里唱的“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或如玫瑰般娇艳,或似百合般清新,再不济,也像那路边的野花野草,终归是热烈绚烂的。而素茹,却像一枝芦苇,飘在风中,无依无着。
东北的冬天很漫长,直到来年的五月,才看的到春光,可是仿佛也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山全绿了,我们驻地附近公园里的杏花也开的热热闹闹,一树白一树粉,煞是好看。蛰伏了一冬的大爷大妈们都披红挂绿地出来了,在树底下扭着秧歌,喜乐年华,歌舞升平。
寒冷的冬天将我们的工期拖后了不少,气温一回升,便是加班加点地大干。我们项目所有的领导带领管理人员每天都跟工人一起坚守在工地,丝毫不敢懈怠。
有天晚上,工人都收工了,我们也下班了。坐上车我才发现手机落在办公室,便请大家等我一会,小跑着回去拿。锁好门,蓦然看到领导办公室灯还亮着,似乎还有人在讲话。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竟蹑手蹑脚走过去。里面的人大概在打电话,声音很小,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我现在很忙,没有办法过去”,“你乖,自己照顾好自己”,“钱我会打到你卡里”,“找一个有经验的保姆”......之类的话。也许是对方有点激动,这边语气也开始不耐烦起来。我忘了大家都在等我,还把耳朵竖的直直的,手机来电的声音响起来,吓得我一激灵,连忙冲出了办公区。
回去的车上,大家还像往常般嬉嬉闹闹,我却无端地发呆。天边挂着一轮圆月,像玉盘般,莹润柔和,散着银白色的光。“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我想起了那个下雪的夜晚试图用手握住雪花的素茹,在那一瞬,她开怀地笑着。也许,那一刻,她以为幸福就在她的掌心。可是,飞蛾扑火的人生有何幸福可言?美好与梦想不过是流沙,转瞬即逝,最终留下的,只是抓不住的虚无。素茹,在她的本子上写下: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可是单向的人生,不能悔,不能怨,素茹,你现在过得可好?
那张夹在黑皮本子里的孕检报告单,被我撕碎,扔在风里,连同那些撕下来的写着某人名字的纸张。
一个月后,我们领导家里有事,匆匆交代之后便坐飞机回去了。手边积攒了一大堆资料要他签字。待他从家里回来,我便抱着一大摞文件去找他。趁他签字的时候,我看他电脑的桌面,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婴儿,眼睛很大,便笑着问:“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呀?”领导抬起头,满脸的笑从他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来:“男孩,可爱吧?”“嗯”,我用力地点点头,“这是谁家孩子啊?”领导不说话了,顿了一会,道:“我从网上随便找的一张图片。”我便不再多话了。领导虽然鬓角有了一点点白发,鱼尾纹很深,可是在谈论工作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概还是很足的,对员工又很和蔼可亲没有架子。不止一次有女同事私下说领导成熟有魅力,我也跟着附和,是啊,挺熟的,熟透了,都快烂了,哈哈......
我们谁,都没有资格,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也许,是我多想了。素茹,祝你幸福。
风起花落,倍感凄凉。
本故事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
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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