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碑 (小说)张爱林
正是五黄六月,天热得要命,达顺老汉的心里也窝着一团火儿。
达顺老汉好吵架是在村里出了名的,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跟人吵翻天。这不,今儿前晌到菜地摘豆角,又和打光棍的二毛干上了。经他仔细观察,他和二毛菜地之间的那块儿界石朝他这边歪了那么一丁点,这就让达顺老汉很不舒服,大动肝火:你一个单生口(光棍),单身独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竟想占我的便宜。二毛也针锋相对:不用眼气(羡慕)我,你人多,你养家糊口你愿意,但凡年轻的时候鸡巴受点困不就跟我一个德行?说不准还不如我呢!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半天也没吵出个输赢高低来,白惹了一肚子闲气,出了一身臭汗。
天近中午,达顺老汉在一个园子前停了脚。
园子坐落在一个小山丘脚下,有半亩地大小,里面长着绿油油的荻子,几棵枝繁叶茂的老柿树正好遮住头顶火辣辣的日头……一进去,顿觉得凉风习习,浑身上下如同洗个冷水澡那样的清爽、舒坦,要说达顺老汉刚才还有点窝火儿,那么眼前的一切就宛如一剂平火顺气的灵丹妙药,满腹的不快顷刻间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汉一边从脖子上解下旱烟袋,居然笑眯眯地想起了心事,那被笑意绽开的一条条皱纹里仿佛隐藏着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诡秘。
这些年,上边儿对三农的政策越来越好,农民们手里不缺钱花,于是修房盖屋的一下子多了起来。而山村里石厚土薄,土地金贵,宅基地一年比一年紧张。按说,这块地也早该是一片青堂瓦舍了。一日,村民张三楞从外地请来个瞧风水的先生,在这儿又走尺子又搁盘,说这里紧挨着山丘,坡陡脉急,不宜建宅。强建也成,轻者人丁不旺,影响子嗣,重者祸事连连,直至家破人亡。
这话在村里一传开,顿时把打算在这里盖房的人給吓住了。信的人不用说,自然是奉若神明,不信的也给闹得疑神疑鬼。庄户人家不说图个官大财广、飞黄腾达,还不图个安稳吉利?于是,这片荻地也就被撂下了,生产队里眼瞅着这块地也成不了气候,分到责任田也没人要,召集社员一商量,决定以优惠价卖出去,不过有个前提条件,买主必须是本队社员。
达顺虽说是个一百杆子打不着的外队人,可他偏偏看准了这个便宜。
他早在心里合计过,那里现在长荻子,再从大空儿的地方栽上长势良好的梧桐树,不用五六年的功夫,这块地可就成了摇钱树、聚宝盆。自己百年后也算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份产业,留一丝念想。
那天黑夜,儿子铁柱和儿媳早就进入梦乡,达顺还没有半点儿倦意,听着窗外蛐蛐儿的鸣吟声心里却增添了几许烦躁。他坐在炕沿上,一袋接一袋地吧嗒着旱烟,心里打着那块荻地的主意,直到烟锅子烧得烫手,屋里的烟雾呛得他不住地咳嗽,那主意也像夜空里的一颗小星星点亮在他的脑海里,他想到了全柱。全柱是本队的,而且还是个副队长,正好符合条件,叫他先要下,自己再出钱买过来……
想好,躺下,却睡不踏实,两眼从顶窗上望着天上的星光,忽地他又坐了起来:全柱他肯干么?
老汉心里没底了。
全柱是他的侄儿,七岁那年,大哥上山砍柴时不幸摔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没有了依靠。全柱尙小,全柱娘又是一个缠过足的小脚女人,往后的日子这娘儿俩可咋个过法?万般无奈,母亲只得寻个主,事人家走了。
七岁的小全柱一下变成了孤儿。
三步远,两步近,没有了依靠的小全柱,只得依靠他这个当二叔的。说良心话,全柱在他手下可没有舒舒展展地过过一天好日子。天不亮他就把全柱叫起来,到野外的一个场上打苇席。和全柱一般大小的孩子们此时还在母亲的怀抱里做着躲猫猫、捉迷藏的梦呢。为了赶时间多打席,晌午从不准回家,午饭是清早带去的一个窝窝头。俗话说饱山饿城,不到正午全柱就饿的前心贴着后心,就着冰凉的渠水,全柱象吞食着一块儿味美可口的糕点。一天,全柱狼吞虎咽地吃下带去的窝窝头,打算回去拿点篾子。刚进过道,他忽然闻到一阵扑鼻的香味儿。他很好奇,过道前方有个隐壁,隐壁的木板上刚好有个铜钱大小的破洞,他走近那个破洞前往院里一瞧,二叔和铁柱正在吃着头白面饺子,那诱人的香味儿在院里飘出老远,飘进过道里,飘进他的鼻腔里……
他弱小的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他的心儿象被什么猛地揪了一把,那颗幼小的心灵里顿时泛起一种寄人篱下的悲伤和凄凉,要是有自己爹娘在身边该有多好!
一想起爹娘,全柱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眼睛一热,视线立刻变得模糊了。
他慢慢地离开隐壁,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整个身体仿佛被人投进冰窖里,冰凉,麻木……
放在过道里的铁锹被他碰倒了……他全无理会。
在二叔难堪的注视下,在小铁柱充满不解和惊恐的目光里,他紧紧地咬着强烈颤抖的嘴唇,强忍着满肚子上下翻腾的委屈,但那不争气的泪水还是无声地在脸上滚落了下来。
他还是个孩子,在一个孩子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亲生父母才能让他感到安全和温暖,而这些却偏偏离他只是那样的遥远!
……
老汉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这一幕对他印象太深了,他也曾为此感到过深深的内疚过。
但全柱似乎把这些全忘了,当达顺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全柱连想都没想:“行,这事包我身上”。
不过在拿钱时,达顺又犯了难,手里紧攥着一张存折,翻过来,调过去,一想它从此不能再在银行里生利,他的心就象被一根细绳嘞着,几经思索,存折又放回原处。
坐在炕沿上,又抽了一阵旱烟,一个锦囊妙计在弥漫的烟雾中诞生了—借全柱的钱。
可,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又一袋旱烟,点上,吸着,他立刻又心安理得了:阴曹地府鬼捣鬼,尘世阳间人哄人,我一不偷二不抢,不就是借个钱么!
全柱倒也大方,达顺老汉一开口,一张存折拍过来,“这些不够再来拿,权当我报恩呢。”全柱说话时面带微笑。
全柱的豁达反而让他的脸上一阵阵发热,心里一阵阵发虚。
是真情实意?还是话中有话?达顺老汉暂且不去细想,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反正钱到手饭到口,一块中意的荻地,他没费一个钢镚……
精打细算才是他的人生总则。
这几乎成了老汉一生的缩影。
从那以后,老汉凡是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要一到这个园子就会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自豪。
在他眼里,这简直就是他此生的一座丰碑。
从园子里出来时,他居然得意地哼起了武安落子,他最爱听的《吕蒙正赶斋》:
冻死不烤灯头火,饿死不吃猫碗馋……
……
当他喜气洋洋地来到自家门口,院里传来儿子铁柱的声音:“咱这个爹可真没治了!”
达顺老汉顿时放慢了脚步。
"咋来?”
“今儿,他又给人吵架了”。
“给谁?”儿媳的声音。
“二毛,就为块儿界石,丢人!”
达顺老汉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在园子里生出的那种自豪感顿时
消失的无影无踪。“别说了。”儿媳说,“爹也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不都是为了咱。”
“为谁也不能不择手段,凡事都要有个方圆尺寸,为了处事要穿得过针,过得了线。就说那个园子吧,亏他做得出来,村里人都说他不地道,连我见到全柱哥,都觉得有点心虚”。
铁柱一声重重的、长长的叹息,如同一根沉甸甸的闷头棍,达顺感到脑袋里一阵晕眩,眼前的东西都似乎剧烈地摇晃了起来,脚下的那条石头街也仿佛就要立了来就要把他抛出去……他赶紧用手扶住前方的墙壁,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
然而心里却再也无法找到平静的理由和依托。
他怎么也没想到连自己的儿子也厌恶自己,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他心目中的骄傲与自豪,在儿子看来却是一种耻辱。儿子的不懈与唾弃,象一把无形的熊熊烈焰烤得他焦躁不安,儿子的话就象无数的利刃在他的心里不停地上下穿梭……
达顺病了。
一连几天的昏昏沉沉,他象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他把自己的一生,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捋顺了一回,他希望自己这一路走来,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就像往常的恶梦,惊醒之后,只是个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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