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我们推开一扇门吧,走进一间小巧玲珑的屋子。那么你就会看见在这间屋子的木床上,卧着一个长着一头黑色鬈发的女孩,她在几天前才刚刚满了十四岁,可眼下马上就要被“遗弃”了。墙壁上的那台破旧的石英钟已经指向夜里九点,但她可没心思睡着,你瞧!她正蜷曲着身子,用一双发亮的眼睛凝视着暗茫茫的窗户外。
这个动作在我吃过晚饭后便一直维持到现在,并且不知道还要保持多久。这晚,我仿佛对黑夜有了一种自欺欺人的依赖,我盯着那扇黑乎乎的窗户,幻想着只要自己不闭上眼睛,它就不会亮堂起来,那么这样我就不会离开阆洲城了——因为这件事在天亮之后就会发生。
这两天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便伤心不已。虽说阆洲城是座不起眼的小城,气候常年阴冷潮湿,经济也欠发达,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我最讨厌的人。但我仍然可以摸着自己小小的良心发誓,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离开这里。
漫长的黑夜到底令我难以忍受,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无法入睡,便决定从床上起来去外面寻求一丝早已渺茫的慰藉。我走出房间,来到爸爸卧室门前,他的门开着一道缝,应该还没睡,因为我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嬉笑声。
我立在门外,将脑袋往那道缝里戳了一下。“爸爸,你在这里吗?”
“什么事,安乔?”爸爸坐在床上朝门口望了一眼,挥挥手向我招呼道,“进来呀!”他刚刚正在和柳瑶瑶说笑。
我没有动,皱起了眉头。“爸爸,你出来呀,我有话和你讲。”
爸爸叹了一口气,在床边摸索上拖鞋,跟我来到客厅。
他像往常那样拢拢我的头发,但被我躲开了。
“你又长高了。”他欣喜地说,一屁股陷入皮沙发里。
我仍然板着脸站着。
“怎么了?乔?”
“爸爸,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我难过地问。
爸爸很讶异,“怎么这样讲?爸爸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去妈妈那里?”我嘟着嘴,感觉胸腔里像兜着一大滩水,随时可能冲破泪腺闸门从两只眼睛里冒出来。
“哦……”爸爸站起身,用手摸摸我的头说,“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呀,爸爸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去妈妈的城市,你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再说你也很久没和她在一起了,她也很想——”
“可是她早就不要我了!”我生气地打断爸爸的话,声音太大,震亮了门厅旁的感应灯,卧室里传出一声夸张的咳嗽声。
爸爸紧张地往卧室方向瞅了一眼,他那本来就不怎么长的脖子突然好像缩短了一截,他猫着腰凑近我一点,耳语般地说,“妈妈没有不要你,她不是经常给你寄东西吗?那些衣服,还有你的玩具娃娃,你上次去游乐园那件裙子就很漂亮,不是吗?妈妈只是不要爸爸而已!”他自认为开了一个不错的玩笑,但这却让我更加反感。
“是不是那个女人的主意?”我气呼呼地指着卧室问。
“谁?”爸爸将脑袋往我手指的方向歪了一下,但我肯定那只是他故作的把式,因为他很快就用圆滑的腔调对我说,“哦,不——不是,是你妈妈的主意,我们当时离婚时就这样约定的——还有,你是个礼貌的孩子,怎么能讲‘那个女人’这样的话呢?你得喊柳姨——”
我没有理会爸爸的话,内心的愤怒已经让我不得不寻求宣泄的出口,于是我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起来,“你说话不算话!”我喊道,“你是骗子!你说我会上崇文中学的!”
崇文中学是阆洲城唯一一所寄宿制私立高中,按照爸爸之前的承诺,九月份我将去到那里。
就像被扇了一耳光似的,爸爸的表情令人难以琢磨,他好像又想发怒,可又在拼命克制。他将长满胡髯的下巴放在两根手指之间不停地揉搓着,并开始在我面前踱起步来。我知道他又在搜肠刮肚地想一些让我听起来感到害怕的词句了。不可否认,从小到大,他对我几乎百依百顺,但在偶尔惹得他不高兴的一些时候,他便会这样心烦意乱地踱步,这通常是一个不好的信号。
“你是怎么啦?”过来一会儿他终于将一张红扑扑的大脸膛凑到我鼻尖前面说,我看见他嘴唇在微微发抖。“我说了,这是我和你妈妈共同的决定,由不得你小姐脾气!我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现在就不能让我轻松一下——再说你妈妈那有什么不好,你不是不喜欢你柳姨吗?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离开这里——你就当是去度个假,又不是不让你回来——放寒假你依然——”
爸爸突然停止了讲话,我估计他是看见了我脸上布满的一绺绺泪痕。我发誓,我没想博取同情,可是眼泪这东西有时就像命运一样,是由不得人控制的。
“额——乔——”爸爸嗫嚅着,试图安慰我。
“可不可以不去……”我啜泣着,最后一次哀求说。
“——你妈妈她——”
我没让爸爸将话讲完,从他那为难的表情,我已经知道是我注定要被“遗弃”了。
我重新回了房间,爸爸的话带给我的悲痛让我这晚彻底失了眠。整个晚上我的脑子乱哄哄的。眼睛也一会儿干涩,一会儿潮湿,耳朵里似乎放着一个大海螺,从里面持续传出一种悠远又空荡的声音。我的身体疲累至极,但意识却很清晰。在悲痛稍稍缓解之后,我便开始思索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而这还得从几天前的一封信说起。
那天早上,我比平时早起了半个小时。要不是柳瑶瑶在厨房里弄得丁当当的响,吵得我无法安心睡眠的话,通常情况下在十点之前我是不会起床的。
可能读到这儿,读者朋友会认为,我是一个多么懒惰的姑娘呀。但你们如果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就明白我的苦衷了。
自从一个月前初中毕业后,漫长的暑假便让我变得无所事事了。我没有什么朋友,也不喜欢与人交往。零星几个在学校偶尔有过交集的同学,在毕业那次聚会后便彻底断了联系。现在我每天能做的只有三件事,读书,睡觉和看电视。我每天起床最为头疼的事就是如何打发这漫漫时光了。所以总是希望每天哪怕在床上能多消耗一点时间也是好的。
每天这个时候,爸爸自然是早就上班去了。他在一家食品公司当主管,虽然经常加班,但薪水不错,福利也很棒。这也是柳瑶瑶经常在领居面前值得炫耀的谈资。
在我印象里,这个女人总是喜欢大声尖叫,一点点小事都能让她大惊小怪。这套对爸爸非常管用。每次当某件事情不顺她意的时候,她便会斜着眼睛,扭动着嘴巴大声哭喊道,“啊,脾气怎么会这么坏!”这个时候,爸爸总会立刻像温顺的小猫去讨好她。
她并不年轻了,却总喜欢将头发像少女那样扎成马尾。每次在她蹬着高高的皮鞋走路时,那束马尾便在肩膀后面伴随着鞋子发出的哒哒声有节奏地来回晃动,就好像她后脑勺上拴了一支钟摆似的。她在领居和朋友面前总是堆满笑容,但私下大多时候却板着一张脸,就比如像这天早上一样。
我洗漱完后,她已经从厨房出来了。这也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我们平时没什么交流,以冷战居多,经年累月的相处下来,形成了一种神奇的能力——我们能彼此预测对方接下来会做什么,然后会各自心照不宣地回避。
比如每天早上她会把早餐丢在电饭煲里,在我洗漱完毕吃饭的这段时间里,她一定是在阳台浇花或者客厅拖地。当我吃完以后,她便从客厅走过来,这时我会去到客厅看电视,而她又会进厨房里忙活。
我吃完早餐后,柳瑶瑶又从客厅回到了厨房,那丁丁当当的声音便又里面传了出来。我刻意瞟了一眼,她是在清洗餐具,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家里的东西拿出来彻底清洗一遍——但今天似乎格外用力。
我照旧打开电视机。要不是整个上午我看得入迷,那么我就会注意到柳瑶瑶今天心情似乎不怎么好。她做什么事都心烦意乱的,在厨房里把碗柜摔得噼里啪啦响。在餐厅擦拭餐桌时,也差点桌上的花瓶打碎。
过了不久,她便拿着拖把向我这边走了过来。但我当时并没有觉得她是过来找我的。
“大小姐。”她阴阳怪气地说,“你是不是应该动一下屁股。”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以为碍着她拖地了,便不情愿地换了个位置重新坐了下来。
但她仍然杵着拖把一动不动,我扫了一眼,大吃一惊,她正抿着嘴唇瞪着我。
“干什么?”我反感地问,预料到一场争吵将会发生。
“你每天没其他事可做吗?”她用长辈惯有的那种口吻训斥道,“不用去练琴吗”?
我立刻翻了一个白眼。“这要你管。”眼睛仍然盯着电视机。
这让她彻底暴怒了。她走到电视机前,用那高高瘦瘦的身躯档住我的视线,这下我只能正视她了。
“要我管?”她说,“没人愿意管的!昨天我去交电费,这个月电费可比以往多了一倍。”
“怎么啦?那也是爸爸的钱。”我讥讽地说。“你挣过一分钱吗?”
她果然尖叫起来,颧骨上的肉瓤涨成紫红色,像一颗没有熟透的百香果。“你爸爸的钱?”她叫道,“没有我在家里收拾家务,给你这个娇小姐洗衣做饭,他能安心在外面上班?你爸爸的钱?你知道什么是夫妻共同财产吗?”
我没料到在我眼里一向愚陋无知的柳瑶瑶竟会说出这样精妙而富有锋芒的话来,我一时语塞,只好赌气地不再说话。但她显然没有想要停止的意思。
“呵,我告诉你吧!你爸爸在外面挣的每一分钱都有我的一半,换句话说,就是你现在看电视浪费的电费,有一半是我给你出的——你还这样不知好歹——”
“那好呀,我把你的话转告给爸爸,让他给你补偿,让他赶我出去,让领居都看看你这个巫婆是怎样虐待一个小女孩的。”
她又尖叫一声,发出一连串像抽搐般的怪笑声。“小女孩?你可不小了,我像你这个年龄都已经——”
“都已经嫁人了吗?”我脱口而出。
她这下不再说话了。惊异的神色充满了那双干瘪而吓人的眼睛。她咬牙磋齿地瞪视着我。我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心底不由滋生出一丝恐惧感,脑袋里闪过电影里继母虐待小孩的画面来。
但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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