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她的地窑

作者: 㻬琈玉 | 来源:发表于2022-03-07 20:00 被阅读0次

    从我懂事开始,就不明白外婆怎么会嫁给外爷这样的人,按理说,我不应该这样说自己的外爷。毕竟他是我妈妈的爹,但我还是不由得为外婆感到忿忿不平。

    外婆的家住的是地窑。就是在平地上挖出了一个大坑,在坑壁上凿出一个一个的大洞,大洞经过简单的装饰后,就成了冬暖夏凉的窑洞。跟在山体上挖的窑洞有一点区别,但都一样具备冬暖夏凉的功能。

    外婆家的窑洞都是原生态的,土顶,土墙,还有被夯实的土地面。一进窑门就闻见一股淡淡的的土腥味。窑内唯一的家具就是一个枣红色的旧式板柜,板柜的盖子上枣红颜色,被磨损的露出了木板的本来颜色。简陋的窑洞被外婆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光滑的地面上落满星星点点的水渍,让凉爽的窑洞里散发着干净的潮气。

    外婆家的地窑里有五个窑洞。外婆住一个,外爷住一个,一个做厨房。另外两个应该是妈妈和姨,还有舅舅们以前住过的。现在闲下来了,一个用来养猪,还有一个放着外婆捡来的柴火。

    外爷的窑洞是最大的一个,有套间的大窑洞。但我不喜欢去外爷的窑洞,总是觉得里面阴森森的,还有浓浓的旱烟的味道。

    外爷从来都不下地干活,家里的活也不干。不赌博的时候,就蹲在窑门口,嘴里咂着旱烟,“吧嗒吧嗒……抽着”。外婆做好饭,还要给他端到窑洞里,叫他吃。我觉得他就是一个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的懒汉。有时觉得饭不合胃口,还骂骂咧咧的,挥舞着暴起青筋的粗糙的大手,想打外婆。

    看他这盛气凌人的架势,我就使出初出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想上前为外婆辩解,每次都被外婆拉走了。“大人的事,娃们不要掺合”。外婆总是这样告诫自己的儿女和孙子们。

    夏天我经常赖在外婆窑洞的土炕上不走。中午的太阳没命的把热情撒向大地,滚滚而来的热浪,烤得人的皮肤像着了火似的,滚烫滚烫的。只要站在窑洞的门口,一股迎面而来的冷气,贴着皮肤,渗入到躁动不安的五脏六腑里,那种透心凉的痛快,真是爽极了。

    晚上窑洞的土炕上,几个堂弟横七竖八的挤在一起,我也蜷缩在中间。委屈的手脚无处伸展,稍微有点动作,不是手戳到谁的眼睛,就是脚蹬到谁的屁股上了。即使这样,也不愿回家睡在自家的大炕上。炎热的夏天,外婆的窑洞,就成了我们消暑纳凉的最好去处。

    外婆是一个性子温和的人,不管身边多么的嘈杂,她都是不紧不慢地,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的事。到了下午放学的时间,外婆拿着用自行车轮胎自制的马扎凳,坐在地窑门口的大槐树下。左手拉着三舅刚学着走路的小儿子,右腿上还趴着四舅玩累的大儿子。

    六月的下午,清凉的风,裹着洋槐花甜甜的味道,滑过地窑口的土坡坡,把洋槐花盛开的消息散布的到处都是。地窑的院子里,大公鸡领着一群花枝招展的母鸡,“喔喔喔……,咯咯咯的……”为地窑口的大槐树送上了赞美的歌。

    坐在大槐树下的外婆,跟前围着放学回来的孙子,孙女们,我和弟弟也挤在中间。六,七个半大孩子,这个肚子饿了,要吃馍。那个渴了,要喝水。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嗡嗡嗡的……”我们每个人的要求,在外婆慈祥的笑容里得到满足了。

    在我的印象中外婆一直都是很慈祥的。很少有不耐烦的时候,发脾气更是少见。我有幸见过外婆发过一次火,还是我把外婆惹的。外婆在地窑的院子里栽了一棵苹果树,在外婆精心照料下,第二年果树就结了七,八个苹果。夏天的时候,苹果有婴儿的拳头那么大了,颜色跟叶子一样的青绿。那时在农村水果之类都是稀罕物,很少能吃上。

    每天我都要在苹果树下站一会儿。抬着头眼巴巴的看着那几个青蛋蛋苹果。盼望着它们赶快熟呀!什么时候能吃呀?外婆猜到了我的心思,“还没熟呢,不要动啊!别糟蹋了。”外婆提醒着我。

    看着那几个摇曳在树叶中间的青苹果,我馋呀!每天盼着,瞅着,终于有一天我失去了耐性。趁着外婆不在家的档口,麻利的找来一根长竹竿,对着青蛋蛋苹果,一顿戳。两个青蛋蛋苹果随着飘落的叶子掉了下来。我一手拿一个,在衣服上抹了抹,“咔嚓…咔嚓的”咬了起来。

    还未成熟的苹果,涩涩的口感还有那么一点淡淡的水果味道。我三下五除二,将两个青蛋蛋苹果吞进了肚子里。等外婆回来发现,两个苹果早让我消化的无影无踪了。当时外婆气的拿起扫炕的苕帚疙瘩,撵得我满地窑的跑。边撵边骂:“你这破孩子,让你糟蹋。”惊得拴着铁链的大黑猪,扯着铁链死命地,想往地窑上面窜。在院子里悠闲散步的大公鸡,花母鸡吓得忽闪着翅膀,拼了命的往窑上弹跳腾挪。

    外婆和外爷有六个孩子,我有四个舅舅,一个姨。有一天我妈妈偷摸的把爸爸拿回来的水果罐头,水果糖,大枣,还有核桃等一些吃的东西,用一个大包袱包着。又从大衣柜里拿出来一叠一块,两块的零钱,揣进兜里。匆匆出门,向外婆家走去。

    我妈妈的这些动作没能逃过奶奶锐利的眼睛。爷爷去世后,奶奶就住到我家里了。奶奶在家的主要任务就是给我妈妈鸡蛋里挑骨头,还有提防我妈妈拿着我爸爸挣的钱,去贴补娘家。

    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多多少少沾了一些奶奶家财不外借的毛病,把自家的东西看得比较紧。其实,我跟奶奶都不知道,爸爸给外婆家贴补的比我妈妈还多。

    在奶奶的授意下,我悄悄的跟在妈妈的后面,来到了外婆家地窑上面的崖边上,努力的竖起耳朵听着地窑下面的动静。我这才发现,窑洞不但冬暖夏凉,隔音效果也是出奇的好。费了半天的劲,没有听清楚一句话。

    为了完成奶奶给的任务,我决定大大方方的下去,看个明明白白。我装作慢慢腾腾的样子,从下地窑的土坡坡上,一点一点地溜达到外婆的窑门口。

    窑洞里的土炕上坐了两个人。外婆在挨着枣红色的板柜,坐在马扎凳上。面对着炕沿上并排坐着的一男一女。那个女的年纪比我妈妈能大个十几岁,她上身穿着蓝色的咔叽布的旧式斜襟上衣,前襟上面隐约能看见,使劲搓洗后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油渍。一条黑色咔叽布的大腰裤,磨的发亮的膝盖上放着一双局促不安的手。裤口被黑色的布带紧紧的扎着。一双黑色的光面半旧布鞋,白色的鞋底已经被干了泥浆染成了土黄色。她的头上包了一块白色的粗布拍子,应该是新剪下来的,周围还嘀嗒着被扯松的线头。

    那个男的从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准确的年纪,应该跟那个女的差不多。他穿着一件洗的已经发白的中山装,应该不是自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大的有点不像话。看着他们的衣着,应该是从一个很穷的地方来的。

    我妈妈站在外婆的旁边,背靠着枣红色的板柜,听着那个女人用礼泉的方言说着话。外婆满脸笑意盈盈,慈爱的眼神在这一男一女的身上交替的停留着。那个女人弯下腰,向前倾了倾身体,离外婆最近的距离说:“娘,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我和双全不能在您跟前尽孝。”她说着,直起身子扭头看着那个男人,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眼睛湿漉漉的。那个男的顺势站了起来,向着外婆的方向走近一步,把已经有点佝偻的背弯了下来,双手把外婆哆嗦的手握在手心,哽咽着说:“娘,大姐说的对,您要把身体弄好了。”外婆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抽出一只手,拍在男的肩膀头上,颤抖着说:“全啊,我的儿,娘对不起你们呀!”我妈妈,那个女人,还有那个男人 都抹着眼泪,肩膀也抽搐着。

    窑洞里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什么情况?一男一女是谁呀?怎么叫外婆“娘”呀?我的脑瓜飞速的旋转起来,外婆什么时候收的“干女儿,干儿子”呀!没听说呀!脑瓜转的我有点头昏眼花。也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我妈妈回头看见我傻楞楞站在窑门口。“哎,你跑来干什么?”妈妈的一嗓门,把沉浸在伤感里的外婆,还有那一男一女惊醒了。他们用袖子抹了抹眼泪,顺便又擦了擦鼻子,齐刷刷的扭头看着我。

    做贼心虚的我结结巴巴地,看着妈妈:“我……我我,没啥事……事,就溜达……这了。”我紧张的,语无伦次的糖塞着。妈妈刚才还温和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胆怯往后挪了一步,时刻准备妈妈抡起胳膊的瞬间,就撒丫子的往土坡坡上跑。

    “来,进来!”妈妈厉声的向我招了一下手。我看着妈妈板着一张脸,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正在踌躇的时候,妈妈紧接着:“进来呀!没听见。”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高了一些。我看着妈妈稍微变得温和的脸色,“在这应该不会打我,因为有生人在呢!妈妈跟外婆一样都是爱面子的人。”我在内心说服了自己。

    在妈妈严厉眼神的催促下,我磨蹭的用背贴着门框一点一点的往里挪,万一妈妈打我,就可以转身跑。挪到了那一男一女的对面,我正想认真仔细的看看他们,就听见妈妈又说:“快叫姨妈,舅舅。”妈妈干脆利落的让我有点蒙圈,我瞪大疑问的眼睛,愣愣的看着妈妈。

    “他们是谁呀?,我为什么要叫他们“姨妈,舅舅”呀?”我在心里无声的问着,因不敢出声问,我还欠着妈妈一顿打呢!妈妈看我愣神了,又催了一句:“快叫呀,没听见呀!”“姨妈,舅舅”我以最快的语速完成了任务,又以最快的速度撤到窑洞门口,脱离了妈妈的掌控范围。

    第二天,那个姨妈,舅舅就走了。他们走的时候胳膊上挎着妈妈拿过来的包袱,手里捏着妈妈兜里的那叠一块,两块钱。他们的背上还背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袱,应该是外婆和舅舅们准备的东西。

    《红楼梦》里写的是: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外婆竟然从天上掉下来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攆着妈妈打听外婆凭空出现的那个“姨妈”和“舅舅”的事情。

    我妈妈看着我急切的八卦表情 ,竟然没有用手掌呼我的后脑勺。平静的语气说:“那个姨妈,舅舅都是你外婆亲生的。”我又接着问:“不是外爷亲生的?”问完我用迫切的眼神盯着妈妈,想得到确切的答案。我妈妈估计是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她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已经猜到了。那天姨妈和舅舅临走时,过去跟外爷打招呼,外爷躺在土炕上没起来,鼻子里挤出来是一个“嗯”。那时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亲生的。

    外爷是外婆嫁的第二个男人。外婆的娘家在三原县,在当地也算是殷实的家庭。过年的时候我跟着外婆,妈妈,还有舅舅们,十几口人浩浩荡荡的去过外婆的娘家。

    外婆的妈妈,我模糊的记得是一个高个子的老太太,八十多岁。外婆有两个弟弟,家里就她一个女孩。两个舅爷都是一米八左右的大高个,六十多岁, 精神矍铄。特别是二舅爷,大奔头,浓眉大眼,年轻的时候肯定是英俊的小伙子。怪不得,我几个舅舅长得都不错,这是源于外婆娘家的遗传基因啊!

    我八岁的那一年,外爷去世了。我站在外爷的窑洞门口,看着村里的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妇女。给外爷净完身,换上宽大的寿衣,穿上崭新的鞋袜。

    外婆一个人坐在自己的窑洞里。看似平静的表情,眼神里却透着淡淡的伤感。招呼客人时的笑容也很勉强。

    外爷去世之后。外婆的身体像秋日飘零的落叶,每况日下。后来得了肺癌,在外爷去世后的两年。外婆也追着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的懒汉外爷去了。

    外婆临终之前,儿女们,孙子辈都被叫到跟前。外婆的遗言:她要把所有的苦难和病痛带走,希望儿女们,孙子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从天而降的那个“姨妈”和“舅舅”的身世终究是个谜。我也不想揭开这个谜了。就让这个谜和外婆一起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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