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严寒,春节将至。我在异地他乡,电炉一阵一阵的热风试图吞噬我手心手背的肌肤。然而,几十厘米之后,冷空气正考虑着如何穿过我背上的羽绒,冰冻渐渐怀念春节的心灵。此时,我想起了外婆和她的酒。回绵酸甜,柔软情长,给我温暖如夏的感觉。
我记忆中的春节在爸爸妈妈外出打工的那一年随之远行,像一节失控的车厢,堕入茫茫崖底。我十四岁以后就离开家乡外出求学,背着年的空壳从工作到成家。颠颠撞撞。毫无味道的一二十年就这样走过去了!一年的分分秒秒累加起来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数据,更不要说十年二十年或者是人的一生了。后来,我明白了,这逝去的岁月,是外婆把它们酿成了米酒,浸泡成了回忆,一点点醉在我前进的脚印里。
外婆是四六年出生的人。被日寇践踏得千疮百孔的土地已经难以再承载任何生命了。可她终究还是跨越重重灾难,来到了有妈妈和我的和平世界。我应该感谢她的坚强不屈,感谢命运对她的仁慈厚爱,将她裹成一坛陈年老酒,穿越时空,吸取日月精华,尝尽人情冷暖。最后缓缓注入我杯中,洗涤我迷茫漂泊的灵魂。
生活富裕了以后,外婆喜欢上了酒,但她喝得极少。
年底,熏过腊肉的烟火飘过屋檐,染白外婆的鬓角,她丝毫不在意。清晨,有条不紊的梳好头发,戴上围帕。慢吞吞的倒一大簸箕上好的白米泡在水缸里,几个小时的浸泡,原本窈窕的米粒变成了她一样的老太太。等到所有的米粒老太太们全部进入到甑子里开始汗蒸的时候。我的外婆宝贝似的拉开她破旧的樟木箱子,小心翼翼的拿出八月收藏的桂花。她一边念叨着摘花朵时的天气,一边往盆里倒温水。水下去,所有的干桂花全部都浮了起来,像一个个在水里嬉戏的顽皮孩童。她粗糙甚至僵硬的手掌轻轻将它们按下去,动作温柔而慈爱。米粒老太太们变成了温凉的更加肥胖的饭粒。干桂花也吸足了水分,再生的容颜和香味犹如时光倒流,月下桂枝。这时候外婆拿来酒曲,将它们搅拌装在一起。这个过程她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因此可以听见桂花的抗议,米粒老太太们的窃窃私语,看见酒曲疯狂的攻城略地。日子静悄悄的过了三五天,待春节的脚步近了一点的时候,桂花甜酒酿就做好了。外婆通常会在第一勺酒酿里卧两个荷包蛋,撒上一些白砂糖,端端正正的摆在神龛上,点燃香烛纸钱,感谢和祈祷祖先的庇佑。
大年初一,用这酒酿煮一碗汤圆,花香四溢,瞬间就美到心坎里去了,一年的雨雪风霜,艰难坎坷也被淹没了。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梦见自己变成了外婆手里的桂花,从鲜汁饱满,干瘪无形,再到吸水重生。外婆依然自言自语地立在火炉边,说着过去的故事,一番感叹后又感谢生活。
春天的尾巴刚刚划过地平线,院子里的桑葚便被初夏的阳光染成紫色的精灵。外婆会静静地守在一旁,紫色达到饱和透亮的时候轻轻摘下来。一粒粒的放入酒坛中,隔绝空气。漫长的等待在年夜饭的桌子上画上了句点。最后,一杯浓浓的紫色液体让她眉开眼笑,如沐春风,所有的苦难的回忆都被舌尖上的酸味化解,开启新的希望。
我一度认为这样漫长的等待毫无意义。当我经历过生活的种种磨难,过滤掉烦躁不安,以成年人的身份再喝外婆的酒时,我忽然觉得一切等待都是价有所值的。至少,这一刻齿间流过的味道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与成败无关,与天地无关,在岁月的河流里静默成诗。
外婆说,自己泡的酿的是酒,但也不全是酒。
在我看来,外婆是将酒化为船,摆渡自己。也像一场修行,在滚滚红尘中,说服自己,乐观面对,饮下生活为她酿造的苦涩之酒。如斯乎,这酒也变得甘甜纯厚,回味无穷。
今年的春节,我想为外婆买一坛酒,等到来年春至万物复苏时,她想往里面加什么就是什么。我放下脊背上年的空壳,陪她喝一杯岁月清酒,看春暖花开,燕子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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