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杜明远手拿一纸薛涛笺低声吟诵着,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我出去应酬一下。”
说完头也不回,匆匆离去。妻子锦娥当着家中仆妇的面,只能望着丈夫的背影含笑点头,无法抑制的苦涩像一条蜿蜒的蛇往心底深深钻去。
记得那年杏花微雨,一袭青衫的杜明远风神秀逸,皎如玉树。飘飘衣袂牵动着镇上一众豆蔻少女的芳心。
一次宴会,锦娥凭一舞《归风送远》成为三千弱水中那一瓢饮。锦娥永远不会忘记杜明远看向自己的那一刻,墨色的眼中那浓的化不开的宠溺,让锦娥心甘情愿深陷其中。
再美好的白月光一旦日日拥有,便也成为了衣服上粘的一粒饭黏子。锦娥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和明远一起说说话,吃顿饭了。
他总是那么忙,总是有许多宴饮要赶赴。每天晚上偌大的厅堂里只有锦娥和儿子牛牛两个人,冷清的都让人害怕。当然,外面不是没有风言风语,可是它们刮不进森墙碧瓦的杜府,即便吹进来,锦娥也当是耳旁风,吹过就罢了。
算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今日恰好逢集,锦娥擦擦眼角的泪,拉着儿子牛牛的手,准备去集市散散心。
今天的天气格外好,集市上的人也格外多。儿子牛牛像条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一会儿,牛牛冒出头来,说:“娘,那边在演皮影戏,咱们去看一眼好不好?”
“好,咱们去看看。”锦娥爱怜的看着儿子,两个人手拉着手来到皮影戏班前。
班主是个粗短身材,一脸憨厚的汉子,热情的招呼着客人,连牛牛这样的小主顾也不怠慢,给抓上一把瓜子。锦娥刚要推让,汉子连连摆手,说:“莫要客气,俺们初来乍到,给孩子们解个闷。”
娘俩难得有这样舒情惬意的时光,依偎在一起磕着瓜子,看着皮影。戏台上演的故事是南柯一梦,梦中的淳于棼封侯拜将,迎娶公主,最后一觉醒来,却发现所谓的槐安国不过是大树边上的蚂蚁窝。
“唉,即便是蚂蚁也知道夫妻同心,恩恩爱爱,能过上几日那样的生活也好啊。”
锦娥吓了一跳,怎么就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可自己并未开口说话啊。锦娥环顾四周,见左右并未有人注视自己,才稍稍放下心来。
散了集市,娘俩回到家中。待晚间牛牛睡了,锦娥拿出绣活来,又回想起白日里皮影上的一幕幕。
“唉,那样的日子也曾有过,只是如今都已忘记是何滋味了。”
“谁?是谁在说话?”锦娥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只见自己的影子缓缓起身,“还能有谁,当然是我喽?”
“你,你怎么会说话?”
只见锦娥的影子掩口一笑,说:“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感知人的心意而生,同你做个伴,不好吗?终日过着这种清清冷冷的日子,我都替你不值。再说今日看了皮影,难道你不动心?虽说是假的,可你就愿意一辈子过这样活死人的生活?”
锦娥黯然垂首,说:“那能怎样,终归是他的人了,再说我们娘俩吃穿不愁,还有什么不足的?”
“唉,好吧,既然你这样想,我也无话可说。前朝如珍似宝,今日弃如敝屣,往后还不知如何呢?男人何曾有过情意,对他们来说,不过都是欲望,欲望没有满足便是痛苦,满足了就是虚无。”说完伏回地上,再也没有动静。锦娥只能紧紧的攥住那一方绣帕,咬紧牙关,不让泪水流下来。
又是一日逢集,牛牛缠着锦娥要去看皮影。冬日的集市萧条的就像光秃秃的柳枝,只有戏台前聚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大人孩子。
班主满脸堆笑的迎上来,捏捏牛牛的小脸,说:“这么喜欢皮影,留在我这里可好?”又转向锦娥,“和小公子开个玩笑,夫人切勿介怀。”
锦娥颔首笑笑,搂着儿子看向戏台。今天演的是《凤求凰》,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一见倾心,虽家境贫寒,却琴瑟和谐,锦娥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不觉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夜晚,锦娥孤衾难眠来到院中,影子款款相伴。
“卓文君抛下一切与司马相如私奔,却也难逃被抛诸脑后的命运。相传司马相如曾被一个女子所迷,卓文君作《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才赢回司马相如的心,这也只是传说而已。要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男人一旦心思活络了,任你写一百首诗也无用。”
锦娥默然无语,只是缓缓向前。
“可怜姐姐痴心错付,他对你不闻不问,何尝还有半点情分,该为自己打算才是。”
锦娥垂下头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守着孩子度日罢了。幸好还有你,愿意和我说说话。”
“姐姐这份贤惠真真是谁也比不上的,我不过是为姐姐不平罢了,正如姐姐所说,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牛牛不是?”
锦娥心思一紧:“这和我的孩子有何关系?”
影子忍不住吃吃笑起来:“姐姐真是妇人之仁,大难临头还沉浸在自己编造的黄粱美梦,懵然不知么?杜明远天天银子流水样的花出去,只出不进,就不怕有坐吃山空的一天?难道你定要像卓文君那样当垆卖酒才肯醒悟?莫要再自说自话,自欺欺人了。”
这一席话直说的锦娥倒抽一丝冷气,真要有这么一天,锦娥打了个寒颤,看戏归看戏,要真的发生这种事那可……
“依你之见,怎么样才是万全之计?”锦娥虚心求教道。
“那自然是成为这杜府真正的主人。与其仰人鼻息,看他人脸色过活,不如自己大权在握,过的舒心适意。”
锦娥微微迟疑,说:“这话说得轻巧,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就有那个能耐呢。”
影子微笑,说:“姐姐兰心蕙质,何必妄自菲薄呢。”
锦娥思忖了一会儿,仍是不得要领。
影子轻舒云手,莲步轻移,莞尔道:“姐姐可听说过皮影的来历?相传两千多年前,汉武帝的爱妃李夫人突然染疾故去,武帝思念心切神情恍惚,对于朝政之事多日不闻。有一天大臣李少翁出门,在路上偶遇孩童手拿娃娃玩耍,影子倒映在地上生动异常。李少翁心思一动,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颜色,且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入夜围方帷,张灯烛,恭请皇帝端坐帐中观看。汉武帝看完以后非常喜欢,从此爱不释手。”
“其实若要皮影惟妙惟肖,最关键之处便在于要有人的一丝精魄在内,否则也仅是纸片而已。牛牛如此喜爱看皮影,姐姐何妨把戏班请至家中,同杜相公一同观赏,到时班主自会操作。姐姐且放宽心,人有七魂六魄,借相公这一丝无甚大碍,无非让他心神收敛,以后不再到处风流,岂不是四角齐全的好事?”
第二日,锦娥便着人将皮影戏班主找来,待锦娥屏退左右,那班主只是不安的搓着大手,口中讷讷:“夫人从何处听来这种无稽之谈,这都是无知之人信口胡编,做不得准的。”
锦娥脸色一沉,似蒙上一层冰霜,说:“你若不从实招来,信不信我即刻报官,你且留着去跟官府讲吧。”
此话一出,吓得那班主“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夫人且慢,待小的一五一十跟夫人交代明白。说来这并不是什么害人的玩意儿,不过是祖师爷传下来的一点秘辛,皮影无非纸张、木棍,若有人的精魂注入,才能神态逼真,活灵活现,小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用的都是自家班中的人,一来他们本身就粗粗笨笨的,二来也能安心做事,不至于心浮气躁。还望夫人明鉴。”
锦娥听到此处,已心中有数,温言说道:“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请你前来也是无法,还请班主相助于我,就等于是杜家的再造恩人了。”
班主受宠若惊,壮起胆子问道:“不知夫人所言何事?”
锦娥便细细讲与班主。
这一晚,杜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皮影班主得了锦娥的嘱托与银两,分外卖力,引得牛牛和其他孩子又笑又叫。杜明远初时还有些不耐烦,渐渐竟发现着实有趣的紧。
他本是在风月场中如鱼得水的人,看见新鲜东西,一时动了玩心,拉着锦娥上去一同小试身手。杜明远手持皮影,朗声道:“桃花儿绽放杏花开,日暖风和,春光胜景。是谁在那秋千上,衣袂飘飘,笑声轻语,只惹得心下一寸相思千万绪。”
锦娥含羞道:“蹴罢秋千,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滑金钗溜。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身似浮云心如絮,空一缕余香令人思前想后,莫非前世早定今世缘,才有这般际遇。”
锦娥许久没有和丈夫这么亲密过,心中漾起一片柔情,正要继续念白,似乎一道黑影掠过眼前,再定睛,杜明远已摔倒在地。锦娥上去紧紧抱住丈夫,愧疚的泪水簌簌而落。
一场冬雪下来,天地一片苍茫。自明远摔倒,昏睡不醒后,锦娥也大病一场。
这日醒来,并无丫鬟在内侍候,锦娥艰难的撑起身子,正要唤人,门外一片鲜艳的裙角一闪,一个俏生生的影子立在面前。
“你是?”
“姐姐病了一场,竟不认得我了,我是姐姐的影子啊。”
锦娥仔细睁大眼睛,发现那张脸竟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美目顾盼,巧笑嫣然。锦娥心中惴惴,不禁抚上自己的面颊,另一只手摸索着枕下的菱花镜,影子扑哧一笑,取出早准备好的镜子,举至锦娥眼前。
镜中人面目模糊如远山空蒙。锦娥揉揉眼睛,将镜子擦了又擦,终究如镜花水月,看不分明。她扭过头恨恨的盯着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突然想究竟是几时影子居然有这样清晰的眉目,宛转的表情。
“为何会这样?你做了什么?”锦娥愤而问道,影子掩口一笑。眉梢眼角皆是藏不住的得意。
“妹妹蒲柳之质,何尝会做什么,不过是班主看姐姐劳心劳力,所以让我替代姐姐管理这偌大家业。说起来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里面的辛苦姐姐哪里能体会一二呢,终究姐姐是有福之人,毋须为这些琐事操心。”
“什么,那个皮影班主?”锦娥只觉得一股血腥味涌上嘴角。“姐姐何须动气,班主也是一番好意,自从三番几次去看皮影,班主自然注意到姐姐郁郁寡欢,加上又一不留神发现了我的存在,便拿定了主意。说起皮影,妹妹也喜欢的紧,可是妹妹更喜欢生而为人的滋味,谁又能总是寄人篱下呢?便和班主定下如此这般。”
“原来你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错,杜公子不过是个幌子,班主早已用秘术将你的神元注入给我,我再顺便借姐姐的身体一用,想来姐姐一定不会小气。”
“你这妖孽!”锦娥恼恨之至伸出手向前扑去,却发现自己轻飘飘像纸片一般落在地毯之上。
影子笑吟吟俯身将她捡起,说:“班主正在外面等着呢,如今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说完,从妆台上取过眉笔和胭脂,莞尔一笑:“姐姐绮年玉貌,让妹妹再助你一臂之力。”
言毕,细心的描摹、再小心折好,揣入袖中。
院子里阳光正好,牛牛正在和几个家丁满头大汗的捉蚂蚱,影子的眉目无比清晰的映照在阳光下,唇红齿白,粉面含春。
牛牛看见娘出来,兴奋的跑过去。
影子迎上前去,拉着牛牛的手,说道:“走,娘给你买好吃的,咱们再看皮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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