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中午吃完饭,我爹把筷子一放嘴一抹,背上帆布包就出门了,跟旋风似的。约么一个多小时才回来。见了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桶老醋,一兜大蒜,摆在桌上,脸上一副小孩子偷摸干了好事儿等着家长表扬的神情,说,闺女,泡腊八醋!我看着桌上的醋和蒜,笑着对我爹说,爹啊,冬至才刚过完,离腊八还早着哪!我爹半张着嘴注视着我,随即拍着额头说,嗨!瞧我这脑子!我以为快到腊八节了呢。他一边儿嘬着后槽牙一边儿跟我打趣,说,好么!这日子,你爹我过得有点儿忒快了。
看着盼过年的我爹,我想起了小时候盼过年的自己。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年对于小孩子来说,无非就是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但在爹娘眼里,无比重要的年,是庞大的,繁杂的,又是急迫而热烈的。二十三糖瓜粘,祭拜过了灶王爷,年,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洒扫庭除是必不可少的,辞旧迎新嘛。赶上个周日,我和我哥就成了我爹的小工,跟着他上蹿下跳,扫天抹地,墙角的蛛网,床底的积尘,都逃不过我爹的眼睛。那架势,跟现如今的装修扫尾差不多。这一天下来,我们哥儿俩累得跟从土里钻出来的小耗子似的。我爹看着我们,大眼一瞪,大手一挥,怎么搞得,都脏成什么样了,赶紧去洗洗,洗完了再吃饭!你瞧,这就是我爹,专横跋扈,十分享受作为一家之长的派头。他对我们的爱是含蓄而粗糙的,符合他一届武夫的身份,从军几十年,作风硬朗,行事果断,却并不妨碍他有一肚子的锦绣文章和一笔好字,所以,我家的春联都是我爹写。有时候我爹出上联,让我们哥儿俩对下联,他觉得好,再加个横批,大笔一挥,这就成了。
我娘呢,一年到头的在厨房里忙活,年时更不例外。不但里边儿的煤气灶上蒸蒸煮煮,外边儿也生起了小煤球炉子,架上一口大铁锅,烧滚油,炸豆泡,炸鱼,炸各种吃食。我也屁颠屁颠的跟着忙里忙外打下手。说来也奇怪,各种食材经过加工,原本的味道仿佛被施了魔法似的,平白无故的长出一只只小手儿,不停地挠抓我的喉咙。弄得我眼神儿直勾勾的,舌头在嘴里打着卷儿,咕嘟咕嘟的吞口水。我娘看我那馋样儿,一边笑着一边往我嘴里塞吃的,说,把你的馋虫先放回肚子里,等到大年三十再放出来。乖,听话。
我现在觉得,过年的意义其实就是一个“过”字,而年,是最终所在,是守候,是团聚,是归来,也是离别的序曲。
筹备了一个星期的年夜饭可算开桌啦!
有一段时间,我们家三房叔伯是在一起过年的。那时候最热闹了,两桌席面在堂屋里铺开,男一桌,女一桌,一时间觥筹交错,直喝得眼饧耳热。烟味儿与酒味儿氤氲着整间屋子,猜拳的叔伯,说笑的婶娘,都没了往日一本正经的模样。如果说年是只兽,那这只年兽并不是除夕这天才来的,而是早早的钻进人们心里,只等借过年的光景放出来而已。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年夜饭也是如此。守岁那是各家的事儿。打着酒嗝儿的我爹回屋睡下,我娘领着我哥和我收拾停当后,塞给我哥一把小炮,就放他出去了。随后,我娘小心翼翼地捧出守岁穿的衣服。那是一件暗红底色紫色盘扣绸子面立领小棉袄,旗袍样式,剪裁合体。我娘洗净头面,用发卷卷了头发,再戴上一朵石榴花,等绸子棉袄一上身,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变了。往穿衣镜前一站,跟过去的阔太太似的,眼睛里也闪动着平日不见的光彩。我说,娘真好看,娘以后天天这样穿可好?我娘笑着说,傻闺女,咱哪儿穿得起啊,再说,穿成这样怎么烧火做饭啊。这件衣服,我娘只有过年时才穿,等年一过完,就收起来压箱底儿了。我想我娘天天过年,天天穿绸子面衣服。
从大年初一到初五,我家是不怎么开火做饭的,至多热一热年前备好的吃食。大人们忙着串门子拜年,孩子们忙着吃糖嗑瓜子收压岁钱。人人都是一张笑脸,满嘴的吉祥话,仿佛邻里间真的讲信修睦,和气致祥似的。然而一到初五剁小人,家家户户灶间的案板就变成了刑场。杀伐之气装作很喜庆的样子,从各家各户飘散出来,只有这天,恨谁都恨得理直气壮的。
吃罢破五的饺子,这年也该收尾了。日子猛然间过得飞快,一步就迈到了正月十五。赏灯庙会,是最后的狂欢,一场盛宴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候。鞭炮炸响,火树银花,该散的,是终要散去的,留不住的,也只待来年吧。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斜斜的洒了一地,我爹凝神站在阳光底下,阳光把他拖出一道很长的影子,影子上满是失落与孤寂。过了一会儿,他趿拉着拖鞋进了里屋。门关上了,阳光也被拦腰斩断。
我知道,我爹不是嫌日子过得太慢,也不是为了除夕的那桌年夜饭,他是想人了。只有在春节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他才能得到久别的亲情的慰藉,积攒了一年的思念与期盼,也终于得到释放。
「回忆」过了腊八就是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