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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初歇。
临近傍晚,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冲走了入夏以来的溽热之气,北仉村一下子温润而潮湿起来。街上存留着还未排走的雨水,如打碎的镜片散落在地上,一洼洼的,倒映着天空、屋舍、树木和村庄。大街两旁的槐树枝叶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绿幽幽的让人陶醉,淡淡的土腥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这是乡村特有的味道。时而有燕子从低空掠过,成对儿地落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叫着,给这村庄增添了些许生机。
晚饭过后,屋内却依旧有些闷热,干脆搬一张小桌到院子里,梨树底下对桌而坐,泡一壶绿茶,细品这夏日的清风。
堂屋门楣上方的节能灯泛着白色的光,映照着大半个院子,两三只壁虎伺服在屋檐下,耐心等待着它们的猎物前来投奔。过年时贴在门框上的过门钱儿业已被晒得褪掉了色彩,“衣衫褴褛”地在灯光中摇曳着。高大的梨树包裹在白色的光线之中,恰如一位披着白纱的妙龄女郎,风中婀娜,梨叶婆娑。这棵生长了十多年的梨树,在父亲的精心呵护下,枝叶繁茂,梨儿累累。父亲半辈子的时间都在和果树打交道,自打从土地“退休”后便把他所有的气力都放在了这个院子里,先是在堂屋门前种下了这棵梨树,又在旁边种下了一棵柿子树,还在南墙根儿种了几棵葡萄,于是,偌大的院子便被这些绿色充盈着。前些年,高大丰产的柿子树因得病被父亲忍痛伐掉之后,这棵梨树便显得更为高大了。
在老家的院子里,最喜欢晚上仰望星空,虽说现在空气质量大不如以前,但好在夜晚依旧清晰可见跨过苍穹的银河,甚至在今年春节还拍到了七姐妹昴星团。但今夜天空阴沉,举头望不到一颗星,乌云结着长长的队伍从院子上空快速掠过,貌似急着去参加什么派对。空气中时而夹杂着水珠,在这个初夏的夜晚,风吹过衣衫,穿过布料纤维的空隙,被筛成更为细软的轻抚,拂过皮肤,又将凉意从毛孔渗透进细胞组织,沉沉的身体终于一点点舒展开,在晚风中变得轻盈。
“不冷么?北风嗖嗖的,别冻感冒了。”母亲在屋子里关心着。
“没事,不冷呢。”我啜了一口茶笑着回道。
“娘,麦子是不是快熟了?”
“早着呢,我们村这麦子不缺水,都浇了三四遍了,都还绿着呢。”
“噢,来的路上,我看好些村的麦子都黄了。”
“……”
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梨树下静坐,头顶满树韶光,枝叶的罅隙里斜斜地透着记忆,落满一地的往事。以前在电视还没有普及到家家户户的时候,夏夜的晚饭过后,村人们就会不约而同地拎着板凳马扎,还要手拿一把蒲扇,走出家门乘凉。蒲扇有两种功能,扇风的同时还可以拍打着蚊虫,除了小孩子们,几乎是人手一把。在田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或坐在自家的院门口安静的独享这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刻,心底里还盘算着明早地里的营生;或几家人聚坐在一起,东啦啦西扯扯,庄户人自然说的都是庄稼地里的事儿,男人们喜欢说农事,诸如地里该浇几遍水啦该施几遍肥啦谁家的牛生病了等等,而女人们却喜欢小声议论,各自说着听来的八卦故事聊着村里的各种花边新闻……就这样,她们天天有聊不完的话题唠不完的嗑儿,说到高兴的事儿嘻嘻哈哈说到悲伤的事儿摇头叹息,这热热闹闹的纳凉晚会是一天里最闲暇的时光,也是社交沟通最佳的时机,是啊,白日里的劳作哪有空聚在一起呢?这期间,最快乐的莫过于小孩子们,他们吵嚷着,要么聚在大人堆里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要么安静地倾听大人们讲故事。好静的我是最爱听故事的了,尤其爱听各种鬼怪故事,看大人们讲得绘声绘色有枝有叶的样子,以至于吓得自己都不敢一个人去茅房。当然除了鬼故事,在晴朗的夜晚,母亲便教我数星星……
“那是银河。”
“那是织女,瞧她旁边那三颗星构成的三角形,那是牛郎扔过来的牛索头。”
“银河这边三星并列的是牛郎星,你看,中间最亮的那个是牛郎,两头的是他挑着的俩孩子。”
“到了七月七啊,牛郎就会和织女见面,这一天就会下雨……”
“你看,月亮上有个老嬷嬷在纺线……”
“1234567……那是勺子星。”父亲接着说:“到了后半夜,它们就会贴到地平线上。”
……
我最初的天文知识便来自于这样每个夜晚,这些民间传说就这么代代相传到现在。我曾经在四川阿坝的桃坪羌寨指给女儿哪颗是天狼星哪颗是火星,在青海湖边上的客栈顶楼上教她认识银河,学着母亲当时的样子教女儿认识牛郎星织女星,当时恰有几颗流星划过北面的夜空,我抱着女儿:“看,那是流星!”小家伙兴奋地说着:“哇!我看到流星了我看到流星了……”至此,已经上高中的女儿还清晰地记着当时的情景。神秘的星空能给人以无限的遐想,我们这个从事农耕的古老民族,亦是通过观星相来认识宇宙了解这个世界运作规律的。由此总结出了指导农耕的历法,有了廿四节气,继而有了我们的处世哲学,还演绎了那么多神话传说,而这些传说自然都是民间的影子,浪漫的人们将人世间的悲欢赋于上天,借以寄托情思罢了。在这方面,全世界的文明都是相通的,西方有星座有诸神,东方有星宿有神仙,它们的内核却都是一样的。天上的故事便是世间的故事,故事有好有坏有悲有喜,它无所谓真假,它亦如人生,人生岂有真假?
“天凉了,还不去睡?”堂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啊……待会儿,你们先睡吧。”我呷了一口业已冷却的茶水。
黑夜像水一样一层一层渗到了土地里,四周阒静,困意缱绻,纳凉的人们便稀稀拉拉地各自散去,嘟囔着:“回家洗洗睡了,一早还要打药呢…”伴着各家各户拴门闩的哐啷声,这喧闹了一天的村庄便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北仉村的子民们已都沉沉地睡去。
……
在城市里久了,心底里便向往此时的宁静,我凝望夜空,乌云依旧,站起身,抻个懒腰,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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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31日於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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