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引》之宋凝番外

作者: Katherine_ | 来源:发表于2015-07-15 22:18 被阅读0次

    《华胥引》之宋凝番外

          黎庄公十七年的严冬,大漠冻雪。

      “阿凝要嫁,也是嫁当世的英雄。”这话原本不过说说而已,可一切却早已注定。

        大雪纷飞,两军对战在桑阳关前。“紫徽枪宋凝前来领教沈岸沈将军的高招。”寒风的劲力带着她破碎嗓音传往敌阵,黑色的战马,月白的战袍,挥白袍将军跨马缓缓而出,英俊淡漠的一张脸。

      紫徽枪被沈岸手中的长剑隔开到两丈外。他坐在马上,探身剑一挥勾起静卧于地的长枪,回手一掷便堪堪钉在宋凝身旁,声音没什么起伏:“你的枪。”风卷着雪花在大漠里横行无忌,他眼睛里是她身后的三万雄兵,她唇角有隐隐笑意,眼睛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奋战边关,无人能敌,而横空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战胜宋凝的男人,无疑了,他就是当世的英雄。英雄骑着黑色的马,执一把八十斤的重剑,姓沈名岸,字泊舟。这才是她心中的英雄,可惜,是敌国的英雄。


    苍鹿野的修罗场上、冰雪洞中、翻山越岭,不顾一切地拥抱他。总是这辈子最接近他的时刻,仿佛面对一件珍宝,她脉脉不言,丝毫不敢让他发现,她就是那个桑阳关下被他打败的小姑娘。她只轻轻划在他胸口,医者仁心。她却不知道,从头到尾,有仁人之心的,真真只有她一个人。

        而他坚冰般的心,已为烈焰迸开。一个将军突然而至的爱情,建立在一个姑娘舍身相救不离不弃的基础之上。他身中数箭,醒来便已被包扎救治躺在山洞里。他想报答,却无从报起。伤重畏寒之时,他也终于知道,那个不惜清誉倾身相救之人,手戴玉镯,身体如烈火般真挚温暖,她是位姑娘。可惜他始终看不清她的长相,他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他带着要娶她的决心陷入昏睡。

        这一睡,那么长,那么长,仿佛亘古般幽远,永不再醒来。离开之际,玉佩一分为二,可她终究没想到迎接他的将是什么。

        当他终于醒来,仿佛已在心底描画了千遍万遍,攒足了所有的心念想象,那个救他的姑娘。睁开眼,只有柳氏萋萋。由始至终,哑女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她无法说出口,她终不曾告诉他,公子,你认错人了。


          婚旨那头,他仿佛看见宋衍眼角轻蔑的余光,越发咀嚼,越觉似狡猾,似狠辣。兵败如山倒,他无话可说,而割地丧权,还要威逼他接受这辱国的国婚,宋凝,就为了被自己打败一场,便要嫁给他赐死萋萋,宋凝,你竟是任性至斯么?仓鹿野那一战,他应是死了,可他没有死,是萋萋给了他第二生,他的命他的人他的情,便全是她的。前尘旧梦俱往矣,那个马下倔犟的眼神与风雪中烈焰般的荣姿,早已轻轻拂过,而国恨家仇,以牙还牙,冰火两重天,他与她,不共戴天。

        他只能咬牙接下那一纸婚书,其余一切和亲的公文、函件、信物,一概拒接,一切的一切,他都冷冷丢弃在书房中,一地狼藉,萋萋却仍默默不语地为他收拾,没有任何怨言。他心内难受,只抱了她,说,萋萋,我定不负你。她忽然伸出手来,手心攥着两截玉佩,其中便有他醒来当日脖颈上挂的,估不到合起来竟是块完璧。“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么?”她点点头。“我叫人把它修补无缺,可好?”她又点点头,拭了拭眼角的泪,埋在他怀里。

        黎庄公十八年早春,姜国镇远将军沈岸迎娶黎国敬武公主宋凝。她远远挑开喜帕匆匆一瞥,他仍是骑着黑色的马,面上是惯常的冷峻。他却想着,宋凝,她要作他夫人,可以,那就一辈子井水不相犯,只存夫妻之名。她要婚礼,可以,他便把他和她的婚礼变成他和萋萋的婚礼。新婚之夜,便是他和萋萋的花好月圆。

        他百思千虑,千算万算,却估不到挑起喜帕的那个霎那,她忽然荡开那一个风华绝代的笑容来,梨涡深深,红妆高髻,银色的额饰间嵌了月牙碧玉,美若天仙。

       宋凝微微偏头看着他,笑中溢出流彩的光。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是她熟悉的模样。她想,她这一生的幸福都在这里了。家中的老嬷嬷教她在新婚当夜说令人怜爱的话语,比如“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什么的。她想着要将这句话说出口,还在酝酿,却听他冷冷道:“你可知今夜坐在这喜床边的人,原本该是谁?”他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月光。她看着他的背影,想绝不该是这样。她唤他的名字:“沈岸。”就像在苍鹿野的修罗场,那一刻的时光,她抱着他,声带哽咽,唤得轻而缠绵。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她没有流泪,只是茫然。她一生唯哭过一次,那是她在苍鹿野找到他,发现他还活着。她脱下大红的喜服,叠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一对龙凤烛燃尽成灰,窗外月色戚戚然。

        婚礼不过三月,他便要娶萋萋,纵然礼制上只能是纳妾,他却执意想着,定要给萋萋一个名分。这个侧室,在他心中便是正妻。而他的正妻却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三番五次地伤害她,冒认她的玉佩,挡下他们的亲事,存着不该有的心。他心中救他的姑娘,怎可能是这个心比天高、蛮横无理的敬武公主?她端着两国的秦晋,便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么?宋凝,她,究竟要什么?

        她完美无瑕,她应有尽有,她刚强不屈,而萋萋失尽枯恃,柔弱如水,什么都没有。


        晚风和暖,黎庄公十八年的春天已是到了深处。

        姜夏开战,沈岸奉旨领兵出击,此去生死未卜。临行在即,萋萋亲手逢了一枚荷包让他挂在腰间,冷香宁神,与她身上的药香如出一辙。他知她是要让他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她,又见她仍寝食难安,只得留在荷风院花上大半夜安抚她。

        直到萋萋睡熟了,他才独自回房,尚未踏入院门,眼角便瞥见那抹高挑的人影,是宋凝。这是他新婚之后第一次平心静气着见到她。她秀丽的身形被笼在院中几个灯笼的朦胧光影下,微微泛黄。他心下一动,木然开口,仍是冷硬十足:“你在这里做什么?”她依旧似笑非笑,他心中最恨她这副表情,却见她递上手中布裹,轻描淡写。

        他接过手中的护心镜,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体的温度,澄澈碧绿,真挚而温暖。他微微皱眉,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起父母前些日无意中提到她,曾劝他:“泊舟,这些时日咱们也看得出来,阿凝性子倔,心眼其实并不坏,你试试和她多处处,怎么说我们沈宋两家也是黎姜的秦晋,倒叫外人看笑话。再说,她一个女孩子家孤零零在外,你也别净给她冷脸看,她还是个孩子啊。”

        他看着她,只有这个时刻,他方才意识到,她才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半晌,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我听说,这护心镜是你哥哥送你的宝贝。”

        她仍是一贯的似笑非笑,说着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新婚誓词,她不要自己一个人挑沈家的重担,就像一个孩子在开着并不由衷的玩笑。

        她说罢转身便走,他手中的温度却渐渐蔓延开来,仿佛一个哥哥交给最亲爱的妹妹生命的嘱托,而这温热的嘱托现在便静静地流传到他的身上,他的心上。

        生命之重,几乎让他无法招架。她还如此年轻,远嫁异乡,对他却又如此决绝至斯么。他一把拉住她,一句话冲口而出:“你可改嫁。”

        她心内淋漓一片,凉透了,却笑得更深。其实她一眼万年,并没有看错,他是一个很执着的男人,热血忠魂,义薄云天。只可惜,他认错了人。

        “那你还是死在战场上不要回来了,永远也不要回来了。”她再不回头,消失在渺渺晨曦,窈窕淑女,徒留君子沉吟。

        终是大战在即,生死一线,沈岸再无心思虑家事,收拾起情绪,披甲上阵。

         却不曾想过,过刚易折,以柔克刚,这样浅显的道理。


        两个月的时光仿佛在丹桂馥郁中静止,而柳萋萋的喜脉,好像这一片静谧之中突兀的笑声,登时美梦散尽,一枕黄粱。这女子腹中之物,原不是世上应有的东西,却以如此理所当然的姿态存在下来,仿佛是对宋凝无声的嘲笑。无论如何,她不能忍受。瞿山赏桂,就让这腹中冤孽,如同那日这女子冒充他救命恩人一般,全凭造化了。

        她想着,沈岸知道了会怎样。他一定已经知道了,他一定气极恨极了她,他若能回来,一定会第一个赶来杀了她。大抵只有他不回来,才会放过她吧。而他带着自己送他的那枚护心镜,他是当世的英雄啊,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终于回来,她算准了他会回来,他会披着月白的战甲,他会第一个赶到她这里,他会亲手拔剑相向,他会和她大打出手。

        可她终没有料到,这么快,前后不过两招,她已被他的长剑抵住,她若不伸手握住剑刃,已是一剑封喉。这么快,她不能相信,她看到她的右手五指,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直流。这么快,快到她没有什么痛觉,她只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在自言自语:“你是,真的想杀了我?”她听到他冷冷的开口:“宋凝,你逼着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没有想过你会杀了它?”她猛然抬头,却更豁出去似地激他:“沈岸,你知道的,除了我以外,谁也没资格生下沈府的长子嫡孙。”

        他的眼中燃起滔天怒意,她看到了,她也不好受,但她却希望他再愤怒一点。

        她的戏虐与满不在乎,让他眼前的一切被怒火燃尽,化为乌有。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仓鹿野五千精兵惨死在她黎国铁骑的箭下;他的耳边只剩下五千将士最后凄厉的吼声和所有金戈铁马、孤儿寡妇的眼泪;他想起萋萋这样一个姜国的好女子,却一二再,再二三地被眼前这个女人伤害、折辱。而她最后的那一席话深深刺激了他,短短几句,便轻易挑起他只有在战场上杀红了眼才爆发出的,如野兽般的狂怒。

        他疯了一般挑开她的衣衫,蹂躏她、羞辱她,如入无人之境,嗜血厮杀。她要什么,他便给她什么,至此再不纠葛。她终于垮下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具,哭出声来,重重喘气,连鼻子都开始发红。他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她终于求饶:“沈岸,你就这样讨厌我。沈岸,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他听到她喃喃:“沈岸,你这样对我,你没有良心。”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困惑,又被随之而来的愤怒很快冲垮,他要在今晚结束这一切,他要以牙还牙地惩罚这个目空无人、狠毒任性的女人,他要为五千死去的弟兄报仇,他要为他无辜的孩子、无辜的萋萋报仇!

        黑夜中满是血的味道,已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她的血。他看到她昏死过去,右手伤口上的血似已流尽,仿佛他的血也流尽了,他倒在她身边,沉沉睡去。梦里,他又回到了仓鹿野的雪洞中。自从他那日在医馆醒来,好久了,他再没有梦到那个雪夜,他像个孩子一样高烧畏寒,他渴求温暖,他渴望生命,而终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住了他,真挚而热烈,他摩挲着她细瓷般的肌肤,轻抚着她腕上温润泽如的玉镯,感受着她曼妙健美的身躯,他吸着她的气息,忽然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就在他耳边,就在他身旁。他一睁眼,她已拿起他的长剑深深钉入他肋骨,他闷哼一声,而她终于有十七岁少女的模样,脸上带着泪痕,却又笑了,好像还是在自言自语,你应该马革裹尸,埋骨青山,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了。

        肋骨的伤他浑不在意,心中却猛然剧痛,为什么,为什么竟然开始心疼她?不能,他怎么能心疼她?他看着她弯着的嘴角,是怎样的恨意,她竟已恨他至此么。像着了魔一样,他猛地用力狠狠抱住她,剑刃锋利,刺得更深,他呕出一口血来,仿佛终于能逼走心底那点异样的心疼,他在她耳边冷冷道:“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血流一地,仆从们闻异响入室,一时间手忙脚乱,哭成一团。沈岸自始至终都死死盯着宋凝,他的意识已渐渐散乱,但他知道,她并不觉得释然,他也知道,她没有刺中他的要害。他带着纷乱如麻的情绪又一次陷入昏迷。


        柳萋萋没有想到。她原以为,沈岸会一剑杀了宋凝。可他竟没有杀她。他不仅没有杀她,还同她圆了房。他甚至被她重伤昏睡,而现在,他还同她有了孩子,沈家正正的长子嫡孙。

        命运的车轮,兜兜停停,千回路转,终于还是要把他们牵到一起了么?沈岸以为她就是那个救他的姑娘,这是她惟一的筹码,她要紧紧攥住,她悄然离开沈府,她在街头看着他强撑病体四处寻她,这就够了,她没有估错,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为了心目中的信仰道义,可以牺牲一切。他再不回府,为了一个她,另置别院,姜国上下,街头巷尾,到处流传着他不顾国婚,义薄云天的佳话。

        宋凝,终究是我赌赢……然而为什么,我那么恐惧,恐惧到死,噩梦缠身,我怕,我怕终有一天,终有那么一天,就凭沈岸这样的性子,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黎庄公十九年六月,沈洛在黎姜两国一片交恶中降生。沈岸抱起他,他并不哭,像是睡着了一般。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汹涌而至——为什么?床帐下的宋凝忽然轻笑道:“为什么不生下他,这是沈府的嫡孙,将来你死了,就是他继承沈府的家业。”他寒意骤起,抱还孩子,拂袖便走。

        身后传来婴孩哇哇的哭声,他在门口停住。这是他们的孩子。她终是愿意生下孩子,她竟为了恨之入骨的仇人生下孩子。仿佛终于有了联结两人的纽带,这孩儿是他的长子,而她是他儿子的母亲。她是他的妻子了。他抱着这孩子,涌上冲动,竟想抱一抱重重帘纱后虚弱的她。然而她是多么恨他的,他只能犹自拼命忍住,半晌才道:“宋凝,天下没有哪个女子,一心盼着丈夫死在战场上。”可她却缓缓地答道:“哦?”

        迁出沈府后,柳萋萋经常魂不守舍,再次被诊出喜脉后,愈发战战兢兢。沈岸总见她趁人不在意时偷偷对着那块镶着金箔的玉佩发愣。他心中疑惑,却也只当她是自己吓自己。老嬷嬷在一旁附和:“当日是那敬武公主硬逼着咱们夫人登瞿山才滑的胎,这次好生将养着,夫人大可放心。”

        沈岸不语,良久,他搭住柳萋萋的肩膀温声说道:“你手上那只玉镯子呢?我记得许久以前你一直戴着,还记得么,你救我那一夜…我听宫里太医说了,玉镯子能安胎养神,你放在何处了?我给你取来。”

        一声“啪”的脆响,瓷水杯被打翻,碎裂一地。柳萋萋忽如被火烫了一般,浑身颤栗。她无措地看着他,僵硬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他的心抽了一下,问她:“萋萋,你怎么了?”

        他反复做着同一个梦,那个他看不清模样的人,是救他的姑娘。

        梦中,那人的脸庞便露出来,万水千山,如黛红颜,展颜一笑,梨涡深深。蓬松的乌发,涨满了他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她的身影如冰雪中傲然怒放的红莲一般,再也挥之不去。

        自常住别院后,沈岸一月才回一次府第。初初,他总听说她每日去正堂给老将军老夫人请安,从不迟到,风雨无阻。他看到他的洛儿一日比一日聪颖可爱。

        这里是沈岸从小长大的家。这是他的儿子。

        沈洛像了宋凝十成十,倍受全家老小的宠爱,反衬得他这个父亲如外人一般。他看到她抱着洛儿,满心满眼都是浓浓的爱。渐渐,他每隔几日便要回一次家,到后来,他甚至日日都要见她一回,在无人的角落。他知道洛儿看到她伤心,总是摸摸她的脸,轻吻一下。他心疼得厉害,可他没有资格,他是惟一一个没有资格心疼她的人。洛儿从不喊他作父亲。她的右手已被他所废,她再不能舞动她的紫徽枪,耍出游龙惊凤的枪法。

        而她,从不曾怨过一个字。

        他在黑暗中注视着她。她终日坐在水阁之上,面容静默,波澜不惊,朝朝暮暮,花开花落,只是看书,只是看书。

        他想起洞房花烛夜挑开她头上喜帕的那个瞬间,莫非只是自己的幻觉?

        残阳被薄雾笼罩,如血灿红,一点一点透过树叶的缝隙,一地碎金。她一身素白的棉布袍子,便被映上了淡淡的金色,颈间几绺发丝散落下来,也似染上了一层金辉,衬得她的眼眸清澈如水,底部是一望无际的深渊,那么绝望,那么黑暗,也许,还有她支离破碎的心吧。她一直那么痛苦……可是,真正能明白她的人,又有几个?——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他被自己大吃一惊,只能拼命忍住,苦涩的感觉却久久不能褪去。她笔直的背脊,在夕阳下映成一抹长长的倒影,那样骄傲,那样寂寥。坐下,她只慢慢地,若无其事地另翻一页。

        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洛儿在四岁那年隆冬夭折。

        他的儿子,他和她惟一的孩子,洛儿短短的一生,他的父亲未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未曾教过他一句成语,未曾抱过他拍拍他的肩说,洛儿,方才那套剑法练的不错。他的儿子最后对他说的是,叔叔。一切总是来不及,他永远都来不及。

        他的女儿刁蛮任性,是他一味纵容的结果,却害死了他的儿子。看到这个女儿呱呱落地之时,他竟无半点喜悦。可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萋萋应该早就注意到,他愈发频繁地出门;看着她的时候,他愈发心不在焉,只是沉默,只是沉默。他只能加倍补偿。女儿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她偷了老嬷嬷的玉镯子,他也睁一眼闭一眼。

        任何一个父亲,都会因为她的一点过失而严加惩罚,而他却草草打发过去,仿佛她从来不是自己的孩子。终于,她把沈洛推下了冰水,他,再也来不及,永远都来不及。

        他踉跄地来到宋凝与沈洛的园中,见到她,如雪中泣血的红莲,薄暮中的孤芳倩影终于转身,她提起那把名扬万里的紫徽枪,用被他废去的手,挥枪朝他心上掷去。

        她是,真的要杀了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而他居然不愿躲开,他突然意识到,过去几年那样煎熬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能够死在她手上,一了百了,也是死得其所了罢。

        然而她又一次算错,红缨枪与他擦身而过。她终于喷出一口鲜血,滑到在他的怀里,再说不出话来。那永不可付诸言语的伤痛和绝望,只由她一人吞咽,这不公道。她看他,眼里只剩下空洞,就像从不认识他。他多想回到从前,甚至回到她还会冷冷地讥讽他的时候,至少她对他还有厌恶。

        如今,她便真真是再无可能爱他了。

        宋凝垮了,她头顶上浓密的青丝一夜间生出半截华发。沈岸搬回府中,他想照顾她,而她再不愿见到他,身子刚好了一些,就自己寻了城外一处僻静的宅院,远离他的将军府。两年过去,她才能和人提起沈洛的名字。在她能开口的时候,心里的激动已经过去了。常常她知道自己心里在哭,但她不会哭出来。

        那时候她怎么做呢?

        她叹一口气。再不能笑。


        沈岸镇守江陵,地处姜黎两国边境上另一片地界,濒临大海。他每日埋头苦练兵士,稍有不慎便严加惩罚,不近人情,让一些新近入伍的年轻下士怨声载道。副将见沈将军终日借操练麻痹自己,今非昔比,只以为他是青年丧子才郁郁寡欢,便向他荐了江陵最负盛名的青云寺,让长门僧为沈洛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

        沈岸念及洛儿,便得空去了江陵的海边。冒着大雨,买了两把潮软的香入青云寺。雨水潺潺地从石阶上流下来,微笑的佛前有浓香缭绕不已,他为洛儿点了一炷香。疲惫的他,紧握着那炷香,滚烫的香灰像被击中的鸟一样倏然跌落下来,烫在他手上,那一刹那的烫与痛,恰恰好就是宋凝给他的感觉。

        “将军节哀。”法事过后,副将寻来寺中住持,慈眉清翟,沈岸跟从他入室小坐。庭外一池白莲犹自闲闲地开着。

        “沈将军想必是极疼小公子了。”老僧看了他许久,淡淡开口。

        “住持此言差矣。实不相瞒,泊舟与犬子……不甚亲疏,只是思及小儿天赋异禀,聪颖伶俐,长得也……也极肖内子。”

        “沈将军,家中夫人可安好?”

        沈岸一怔,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将军心中郁结之苦,实是一个情字。”

        “这情字,是为何物?”

        “子千百日不坐此,今适坐此;我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

        “住持可愿度我出这苦海?”

        “苦海无涯,我若得将军一半慧根,便只这四字——从心所欲。”

        一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爱情是那样一种缄默、羞涩而笨拙的东西,它的平淡,它的不可抗拒,惟有年长者与情深者方能懂得。

        此后,沈岸得空便去寺中坐禅,而老僧却再不言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两月过后,沈岸奉旨班师回朝。

        日薄西山,沈岸拜别兀自入定的住持,将踏出房门之际,忽闻老僧叹道:“她幼失所恃,性情刚烈而英貌出众,能避免祸事么?”

        沈岸心中陡然一沉。他知道她是指谁。可那位救他的姑娘,却不是她啊。是柳萋萋救了他,他便给她情,却从没给过她心。他不知道怎么给,他已经竭尽所能。他知道,自己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道德完美的人。沈岸,是个软弱的人。他确确伤害了宋凝,洛儿的死亦有他的一份。可为了保护恩重如山的柳萋萋,守护他心中的大仁大义,他不能不那么做。他曾想过让她遭受冷漠,以惩罚她对忠义的漠视、对姜国的辱没,他要折磨她,来偿还她对萋萋的伤害。可是,他错了。她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是个冷酷、怨毒的贵族千金,相反的,她并不骄纵,也从未伤过沈家一分一毫。

        更可怕的是,她坚强。她不屈的眼神,无论是那个冰雪中的少女,还是水阁上的少妇,都从未改变。他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担心着,他终将无可挽回地坠入对她的爱恋,如今,这种担心真的发生了——

        宋凝,我爱上了你。

        他曾经用他所有的意志,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将军无坚不摧的决心来抵抗它,但无能为力。他心中的恨,抗拒不了她的纯洁和坚强。可是他又怎么能爱上她呢?她是杀死他孩子的仇人,她是让大败姜国的敌国公主,她宁愿他生不如死啊。

        而他果真,已生不如死。

        宋凝,宋凝。她那么坚强,那么倔强,她的身上有他无法抵御的美好和诱惑。只一个薄暮下的转身,他的心,便遗落在她的身上。即使她挖苦他、嘲讽他、刺伤他、恨透他,他依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不知不觉,就心甘情愿地喝下她的毒酒。

        她的固执、她的不屈,她艳丽的梨涡,笔直的背影,她一个人独坐水阁之上的孤寂,滑倒在他怀里的绝望,一点一滴,全都深深刻在他的心上。

        一个冷傲的将军,竟然爱上了不共戴天的女人,用尽灵魂所有的激狂。

        多少次他欲将踏入她的别院,却想起她倒在他怀中绝望的双眼,只得生生止步。他怕了,堂堂七尺男儿,从不为儿女情长所困,从不在女子的臂弯中蹉跎岁月,但那都不是宋凝。只有宋凝,他为她苦苦煎熬,他真想见她,却真怕见她,从前尚存的一丝侥幸,都已随洛儿之死消失殆尽,她应是恨透了他。

        阿凝。阿凝。她不想再见到他,她要他死啊。

        梦里,妻子相伴,月下清影;梦醒,一妾一女,怯怯相望。

        梦中所愿,这便是从心所欲么?

        夫妻相悖,恩将仇报,违背伦常,这便是从心所欲么?

        恩重如山,忠义相报,有始有终,这是我童年的信仰。今生今世,我断不能负那救我之人。

        阿凝,此生,就让我一人背负这罪孽深重,受刀斧锯,烈火焚罢!

        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早一点遇见你,我只等着你,可好?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桑阳关前,茫茫人海中,你骑着黑色的战马,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我,挑下我的头盔。因为这一挑,我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好久好久,等待是一生中最初的苍老。

        我愿自己有一双痴儿般永远置身幻觉的眼睛,将积攒多年的热情一次抛掷,将反复揣想的愿望一并实现。情到浓时,拼将一生休。

        因为,你再不来,我就要老了。

        君姑娘给我两日时间。

    月夜如此静美,而我却孑然一身。

    我不想死,我还想舞动我的红缨枪,驰骋边疆,我还想欢笑、看清风明月。我多么想念我的故乡,我亲爱的哥哥,我唯一的亲人……

    我不想死。

    我不想,在还没被爱过之前,就这样死去。

    为所爱之人活下去,沈岸,沈岸,我爱你至死不渝,我施予你别无所求。

    我要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不遭盗窃,不遭陷害,不遭亵渎,没有禁忌。

    我要的自由,没有神明,没有国家。分隔你我的两个世界,有一天终会融合为一,我愿意这样相信,即使献出我的生命。

    我爱你,就像白昼恋着黑夜,烈火终将融化坚冰!


    将军府与城外的别院,相去二十多里歧路,沈岸竟用了不到两刻时间。水阁上的火已烧无可烧,半天红光,废墟一片。他跪在地上,连地都是热的。

    这是怎样的恨意,这是怎样的决绝。

    她死了,在这个寂寥的黄昏。

    他早该来的。在昏黄的池塘边,他终于看清那个救她的姑娘。朝为红颜,暮为枯骨。

    他触到她胫骨处的那只玉镯,电光火石之间,就着池水上宋凝抱他的模样,他想起那个雪夜里贴近他的那个温暖身体,那只温润的玉镯。

    他早该知道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除了她,

    谁家女子有这个孤勇在尸横遍野的修罗场上救他出来?

    谁家女子有这个魄力背负他翻山越岭不离不弃?

    谁家女子腕上的玉镯会有这样刻骨铭心的温暖?

    然而,谁家女子可以承受新婚之伤、夺夫之恨和圆房之辱?

    谁家女子可以被废去能舞动惊世枪法的右手而不吭一声?

    谁家女子能够经受自己聪慧通透的爱儿早早夭折?

    是谁?是谁?

    是十七岁如花似玉的少女?还是双十年华孑然一身的少妇?

    是幼失枯恃的妹妹?还是青年丧子的母亲?

    胸中经久的郁结再也忍不住,他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她什么都不留给他,她到最后,竟是没有任何话要对他说。而他自此,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从看到宋凝尸首的那一刻起,沈岸就疯了。

    他逼死了她。她那样的女人,竟是想死了。

    他逼死了他的妻子,他亲手逼死了这世上惟一爱他成痴的女人,一步一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的义薄云天,七年来姜国上下众口相传的佳话,反变成荒谬绝伦的笑话。

    他想起记事的时候母亲便教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精忠报国的男子汉,他一直努力这么做,他也以为自己做到了。可惜他终究做不成。

    他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不想再装下去。沈岸和宋凝,其实那么相像,他们都有一种孤勇,独行在爱情之路上,一路走到尽头,把路走死,把路走绝。

    阿凝,阿凝,阿凝。如同梦呓一般。他还是不能放她回家。一切既然木已成舟,无可逆转,那便更加彻底些罢——

    他要背弃国家、背弃信仰、背弃家族、背弃生命、抛妾弃女。

    他要被全世界唾骂,他要遗臭万年,他要不得超生,他要她的哥哥手刃他自己,他要把他所有的全部散尽,他要万劫不复的毁灭。

    他要迅速地结束生命,快些,再快些。

    这是怎样的疯狂,这是怎样的恨意。

    而纵然一切的一切,也统统抵不过一个宋凝。可再没有一个宋凝来不顾一切地来救他爱他。

    他陡然想起新婚夜里她荡漾的那个笑容,倾国倾城,其实是那样羞涩而甜蜜,她是要对他说:“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他是她的夫君,他却没有珍重,这样刚烈真挚的好女子。

    而他们原本是可以的。策马边关,惯看秋月春风,大漠长河,淘尽英雄的生生世世,全部让他毁了。那一夜,他竟是冷冷地拂袖而去,留她孤身一人,抱着冷被独坐天明。多少个那样的夜晚,都生生地错过了。

    她的夜晚,他的夜晚,他们的夜晚!

    她死了,他还活着作什么。

    姜国算什么,乱世争霸,两国相斗,他遇到了她,却认错了她。

    信仰算什么,涌泉之恩,相逼为报,到头来她不过是为他作嫁衣裳。

    家族算什么,道义礼教,束缚人心,他此生未曾尝过从心所欲的滋味。

    至于那一妾一女,他再不愿见她们一面。

    把她给我,把她还给我,把她留给我。

    只要把她留给我。我的阿凝,你不要走,留下陪我。

    阿凝,阿凝。一切就快过去了,快过去了,你再等一等,你一定要等我。

    阿凝,我想你。

    上天将他的双眼蒙蔽,是为了让他背负罪孽,抵死纠缠。

    鸠山上的秃鹰,食我之肉,饮我之血!只有死亡能将我们结合,让你我的灵魂远离这苦难的土壤,让我们的爱,融入天穹。

    宋凝,我爱你至死不渝。在遥远的前方,让我和你一同离去。

    为你而死,虽死犹生。

    桑阳关下,醉卧沙场,朝如青丝暮成雪。仿佛怀中拥着她,沈岸满足地闭上眼睛。

    他想起黎庄公十七年的那个冰雪战场,此人此地,一见倾心。她叫阵要打败他,他将她掼下马,他挑起她的头盔。

    仿佛回到原点一般,一切从未开始,而一切早已结束,黄泉路上,奈何桥边,该用怎样的姿势,他才能奋力抱住她,乞求她不要独行。

    终于能够,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春阳下烂漫的女孩,冬日里奔跑的男孩……海棠花树,起舞弄剑,妻儿共赏一池莲花,终都不是虚妄。沈岸和宋凝,命中注定,本就该如此的。

    让心在灿烂中死去,让爱在灰烬里重生。

    从此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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