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我一生都在海边，我很简单。

每天，面朝大海，春天并没有很暖，也只有浪花在开。看着没有尽头的海面，看着望不见底的幽暗，看着我一直也理解不了的深邃，早已习惯。

我只是一粒沙子，每天看喧闹的人群在疯狂嬉闹，看沉默的画家取景挥墨，看阳光穿过岸边绿树枝叶的罅隙，斜斜地透着灰尘，落满一地碎片。都与我无关。

不过，我还是喜欢夏夜的静谧，听着青春澎湃、如花绽放的生命呼吸自己的气息；我看着日升月落，像是两只断了线的风筝，在天空穿梭，日夜不停，好像，它们也很欢乐；我看着潮起潮退，送来一些不知在海上漂流了多久的瓶子，里面装满很多好的故事，都在我这里搁浅。也有写满字迹的纸船，有欢喜悲伤，有祝福思念；海水一遍一遍着冲刷岩石，然后卷来它们洗浴的垢沫，一蓬一蓬，像天上的云，不过不怎么好看。

后来，我看到了一个故事，没那么圆满，不过，我很喜欢。

一直在海滩上的那间孤零零的木屋，在那个秋天的傍晚，亮起了灯光，昏黄安静，伴着些温柔的私语。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在这里住下。

女人喜欢看海，就那么静静地一直站着，看旭日初升的阳光洒满整个海面，看远方飘摇在风雨中的木船，看雾气朦胧中的海天一线，看着我理解不了的遥远。后来才发现，我曾以为最深邃的大海，也比不了那双温柔的翦瞳，因为有个故事在她的双眸里搁浅，当然，我看不清楚。只听见她说：

孩子很爱很爱你，因为她知道你也爱着她。

她很贪玩，她很温柔，她也很坚强，如你一般。

只是，她很想再看看你，想抱抱你，感受你的温暖。

然后女人转身，走向那间木屋，走向木屋前玩着沙子不知疲倦的女孩。海风撩起女人的长发，很像轻柔的丝带，却又飘扬着剪不断的哀愁，身后留下一弯弯脚印，小巧，安稳，平静。我想凑上去瞧瞧，是怎么样的故事才能留下这般好看的脚印，然而海水携着浪花掠过沙滩，湮没了我的好奇，淡淡的月光洒在整片海滩上，孤零零的小木屋里，透出温暖柔和的灯光，童稚的声音传来：“妈妈，晚安。”

我终究还是听不懂她说的，看不到她看的，也猜不出她经历的。

女孩很小，聪明伶俐，总喜欢在木屋前，用她那胖胖的小手，堆出很多我以前从没看过的沙堡，缀满贝壳，在温暖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每次潮落之后，这些沙堡都会被冲散，消失于海滩，一切平坦，而第二天又被那双小手筑建，如此往复不断。

妈妈，你看这些城堡漂亮吗，爸爸会喜欢吗？女孩睁着大眼睛问着女人。

嗯，比昨天的还漂亮，爸爸当然会喜欢的。

女人牵起女孩胖胖的小手，走向那间温暖的木屋，背后的脚印，多了一串，深深浅浅，像极了很久以前不知是谁描述过的，钢琴的黑白键。

一次，海风吹落女人手中那张摩挲很久的照片时，我看见了女人说的那个“你”，一身军绿着装，一脸朴实稳重，轮廓分明，眼神坚定，很年轻，很高大，很阳光，女孩的笑容很像他。

后来我想起，她们刚来的那天，还带着一个黑黑的小盒子，女孩那双胖胖的筑沙堡的小手，那天向海里挥撒了些什么。

我慢慢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大概。照片里的男人，不久前带着女人和女孩来过海边，天阔云低，阳光温暖。人们在海滩上嬉戏玩闹，享受各自的冷暖。然而祥和的幸福却被撕心裂肺的哭喊惊碎，远处海面上有个孩子随浪起伏，远离海滩，母亲哭喊着冲进海里，却一直靠近不了。男人像所有故事里的英雄一样，游向我每天凝望却从未到达的深渊。后来，男人没能再回来，只留下女人和女孩的歇斯底里，声嘶力竭。

有时我想，总在海边凝望的那个女人，似乎偏好徒劳的渲染，不在乎是否能有回声从海水里传来，不在乎无尽的祈祷将能带来什么。也许，她是背负着徒劳的人们称之为爱的东西，一直孤独行走，面带微笑、隐忍坚强。

后来，那间木屋的灯光，在秋末时分熄灭，女人和女孩，走了。

涨潮的时候，我感到海水从未有过的冰冷，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一样。但又在随后铺满整个海滩的月色轻柔的气息中，升起一丝温暖，不断蔓延。

我想，明年的这个时候，那间木屋依旧会有昏黄温暖的灯光吧。会有胖胖的小手掌筑起更漂亮的沙堡，会有轻柔温婉的语调在夜色中说着晚安，会有更多的，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