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喜
三国时期,这里很大一片疆域被称作江东。我只知道江南,是秦钟告诉我,他说我们都是江东父老。“江东好汉也割猪草吗?”我问他。“刘备以前还打草鞋为生。”他割猪草,手法利落。
我们常在这里相遇,他割猪草,我来玩。秦钟割猪草时,一只腿弯着,另一只却弯不下去——他是一个十岁的瘸子,还是一个孤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他觉得自己是那个斯人。所有的挫折苦难都是为了将来横空出世的脱胎换骨。
“空——”一声浑厚的钟响,从村子上方振往天空高处。
秦钟打完草离去,挎篮里的猪草随着短了一截的左腿,在篮子里默默起伏。在当时,我说不出宿命这个词——后来我才知道人生自始贯终,难离左右。
村里只有大事才敲钟,过年敲钟,正月十五敲钟,寿满八十以上的老人去世敲钟,是为喜丧。钟并不是村委会设立的,而是极乐寺的资产。极乐寺,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存在的,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
文革时,极乐寺的僧人被赶回家,寺里的佛像被毁于一旦。文革结束后,打更的老黄有一天突然看到极乐寺破败的大门开了。他探头进去,发现有个衣裳整洁的陌生僧人正在清扫大殿。僧人抬头与老黄打个照面,老黄突然有一种被佛光沐浴的感觉,浑身冻得板正的毛孔都舒展开来。
老黄急颠颠地跑回村里报信,大家随着他去看。一行人跑到极乐寺,大殿清扫干净了,地面还留着水痕。但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也没有见到老黄说的那个陌生的僧人。大家半信半疑地走了,老黄却留了下来。他深信这个僧人就是佛祖变化来的,是对他的单独教化。
老黄留在寺里,一个人念经,打扫大殿,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直到乡宗教局派了真正的僧人来主持极乐寺,老黄才在新方丈这里剃度,正式出了家。慢慢地,极乐寺又恢复了香火,常住的僧人也渐渐增至十来个。老黄依然负责大殿的清扫,谁也争不走这个活,除此以外,他只是念经,一心等着往生西方。
秦钟是老黄的养子,从县医院门口抱来的。村里不讲究手续,老黄抱来上户口,问叫什么名字,说,“秦钟”。村干部怔了半天,问他,“你姓黄怎么取了个秦。”老黄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露出板黄的门牙。
秦钟五岁不到时,老黄搬去了极乐寺。秦钟几次跑去极乐寺,都被老黄赶了出来,晚上睡在极乐寺大门外的台阶上。接替老黄打更的人咣咣砸破败的寺门,等好久老黄才出来,人家骂他是不是耳聋了,他只是低声说还没有诵完经。又把秦钟推到他怀里,老黄只是怜爱地摸摸他的头,说,“等我从西方回来,第一个就度你。”
五岁后,秦钟一个人生活了。他替村委养猪打草,清扫村委大院。村主任在人头上做了手脚,划了半个文书的工资作秦钟的生活费。
不知道秦钟是怎么认得字的,他大部分时间呆在屋里看书。废品张说秦钟在他这里买了很多书,有中小学课本,有各种过期刊物,还有学术论文——废品张是初中毕业,他从县委大院收来的学术论文据说是县教育局往年的科研汇报。
“他啊,大隐隐于村。”这是废品张对秦钟的最高评价。
我去过秦钟的屋里,整整一面墙堆满了书。最下面是A3版面的期刊,一层层摞上去,由大到小。在五颜六色杂乱的书籍中,居然还夹杂着几本暗黄色的佛经。
“空空——”又是两声钟响,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我奔跑下山,穿过槐树林,一直跑到极乐寺。许多人簇拥在那里,人们交头接耳。
“怎么了?”我看到奶奶,挤过去问她。奶奶说,“显灵了。”
我抬头看看,天空飘着清白色的淡雾。腊八刚过,光秃秃的枝杈上挂满了各家的腊肉香肠,雪霜未化透,在黑污泥中星星点点的隐匿着。奶奶的衣襟上沾着腌菜沫儿,像掸不干净的灰絮。废品张也在,几个人围着他,递上一支烟。
我隐约听到老黄和秦钟的名字。寺门紧闭,人们说,一会还要敲钟。
“是提前过年了吗?”我觉得莫名惊慌。
“老黄死了。”不知道是谁挤过来插了一句嘴,又被更多声音淹下去,“别瞎说!大师升天了!”
秦钟知道吗?我猛地转过头,四下寻找,他会知道吧,有人已经通知他了吧?
越来越多的村民涌到极乐寺门外,里面隐约传来念诵经忏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点起了香火,一时间,寺外的空地上腾起了烟雾,腊肉在烟火中模糊,一只乌鸦停在枝杈上,像宣纸上洇开的墨痕。
“秦钟来了。。”大家悉悉索索地说。我极力往寺门处看去,有一个瘦弱的身影从虚开的寺门中挤进去。门又合上了,人们拿来更多的香火烧起来,火光冲腾,印着劣质某某处制造大香炉的炉口被烧出暗红色,字迹却清晰起来,泛着光,与火苗相应着。
奶奶双手合十,喃喃祷告。她看我傻站着,也要我同她一起,“来年家里的收成,你们的学习,你爸的工作都要求佛祖保佑。”她说。
我的双手被奶奶合起来,她继续念,我惦记着进去的秦钟。
不知道等了多久,村口响起热烈的炮竹声。有人说是废品张在县城做生意的二儿子回来过年了。照例,像他这样发达的人回来都要村口放几千挂的炮竹,动静越大,越显得身份不同。
废品张果然回去了,他一走,又跟着走了几个。接着,女人们也三三两两散开了,回家做饭。奶奶看到自己衣襟上的腌菜沫儿,骂了一句,用力掸掸。
“回家”她说。
“秦钟还没出来”我指指寺门。
“阿弥陀佛”,奶奶嘴巴动了动,“快走,张家答应送黑猪肉来。”说着话,她已经走出五米远。
又等了一会,暮色合拢,寺门前的人都走光了。极乐寺牌匾在火光下闪烁,但烟火也渐渐弱了。
终于,寺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秦钟。
“师父”,我赶上前,认出他是寺里一位常住,“请问秦钟。。。”
“喔,他出家了。”常住匆匆走了,甚至来不及掩好寺门。我怔在原地,透过门缝,看到大殿有一些人影往来,不知道哪个是秦钟。
夜色浮起来,冬天的荒萧像乞丐的衣裳,破落零汀。寒风四下穿梭,打在脸上,逼出鼻涕。我听到僧人们开始念诵晚课,钟磬敲响。扑愣愣,枝杈上乌鸦飞起来,拍两下翅膀,隐入槐树林的深处。
香炉里的烛火用力挣扎了一下,跳完了最后的火花。奶奶扯着嗓子叫我,夹杂着日复一日精疲力尽的烦燥和麻木,像在对天呐喊,又像在对谁质问。天当然没有回应。
我离去的时候。身后的寺门,碰,合上了——
在不明真相的传言中,秦钟在世间消失了,极乐寺多了一个小和尚。
人们开始忙年,杀猪,腌菜,囤年货,小车从村外一辆辆开回来。渐渐,不再有人提起秦钟,水库边的谷房变成了养鱼人的住处。废品张从那里拖回了几车书,把佛经从里面拣出来,送去了极乐寺。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秦钟。但村里腊八敲钟的习惯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了。过了腊八就是年,一年一年,命运在消磨时间。或者说,时间被命运消磨了。大隐隐于村,就真的隐下去了。而横空出世的人,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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