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荣耀

作者: 萌芽论坛 | 来源:发表于2019-05-14 12:13 被阅读45次
    亡者荣耀

    亡者荣耀

    作者/十惹

    01

    阳光亮晃晃得令人心慌。

    医生心疼我,问我有没有想法。我说没有。

    02

    我第一次看到屈原,就直截了当地说:你胡子真难看。他听得堆起满脸褶子,摇晃着自己长长的陆离。

    “但是你长的很现代。”我这样改口道,屈原的褶子消失了,一双蛾眉弯成一团问号,他肯定不懂“现代”的意思。三毛在一旁咯咯直笑:“她在夸你呢。”

    就这样,我们算是认识了。

    我从来不否认时光错乱的可能性。光怪陆离的世界总会在某一天以诡谲的姿态扭曲,将时间轨道弯曲折叠,历史和现实交错,人物彳亍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

    一件极有趣的事。

    “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三毛就是在我读这句话时出现的,她如瀑布般的鬈发给快掉光头发的我造成了很大的冲击,里面天南海北的味道令我沉醉。我能在她的身躯里看到夕阳大海和粉色的沙漠,能看到远方的麦田上逆光的稻草人。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形容一个人带着风景走来,但三毛就是。我惊觉于“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的”熟悉感,她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时我就像回到了自己没生病前和闺蜜侃天侃地的日子,“我是陈平,你叫我三毛也可以。”

    那之后,空荡洁白的房间时常会传出三毛和我的笑声,她每天下午天空变成橘色的时候来——这取决于她当天的行程——听说最近她和男朋友荷西在撒哈拉。她九点钟离开,会碰见八点半来这儿的屈原。一个和三毛迥乎不同的沉默的年轻男子,飘散的长头发上戴着高高的帽子。他寡言到宛如一尊佛,间或又会发出各种“嗯?”之类的疑问词,我们等着他说话时他又只会略显尴尬地从鼻腔里冒出点鼻音。我想他是个古人,因为自己与这个时代不在同一个轨道而惴惴不安。害怕我们在说脏话时他突然蹦出个“尤兮”“已兮”吓我们一跳。我让他别担心,告诉他舒爷爷是如何自如地逛淘宝的,虽然舒爷爷应该要比他年轻很多很多。总之我的意思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无师自通的。

    舒爷爷也是偶尔在晚上会来到我房间的帅气老人。说他帅气是因为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戴着无框眼镜。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名作家。那是我曾经的梦想——天知道我为什么要用“曾经”——曾经我也笔耕不辍,始终相信我会在文坛出人头地。然而我终究没有破茧成蝶成为文学史上一匹靓丽的黑马,我偏离了励志剧的轨道在偶像剧的套路上纵横起来——我生病了。

    但舒爷爷始终在写,忙碌而充实。最近他在酝酿一个长篇,我问那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四世同堂》。

    总之,我爱死了这个乱套了的世界,凌驾于时间与空间,让我认识了三个不知来自哪个时代的人。然而我只能被捆绑在床上。消毒水的味道氤氲在空气里,外面汽车的鸣笛和马儿的嘶鸣交响。

    03

    护士小姐来喂我吃药。我都吐了出来。

    这样还不如自杀。

    04

    窗外是一棵挺拔的树。世界上所有的医院似乎都栽种着这样翠色欲滴的树,仿佛是想让病者在这挺拔中悟出生命的贵重。我看着那树上的叶子落了又长,长了又落,循环得没有终点。像是电影里的延时镜头,穿着同一件病号服的我一直坐在里面,外面斗转星移,风云变幻。我陷在一个没有终点的循环里。

    这天晚上,屈原在,舒爷爷也在,三毛还没走,房间里很难有机会盛有四个人。空气中混合着我注射的药剂味道。屈原缩在角落里抱着手机小心翼翼地滑动屏幕,他总是坐在角落里,伪装得很清高。月光斜射进窗,他的鼻翼有明显的明暗交界线,亮的那一面融进了分不清是明晃晃还是暗乎乎的灰尘中。帅气的舒爷爷坐在椅子上,骨节分明青筋暴露的手抵着太阳穴,做思考状,很帅气。三毛始终在我旁边,她那戴着异国风情的手镯鲜艳如图腾般,她的手指圈着我的手指,即使我的手指甲已经脱落。我们随心所欲地畅聊着。

    我对三毛聊起我最近在看的《百年孤独》,里面的名字真是让我头大。但我很喜欢阿玛兰妲的结局,她听到了死神的教导,她自己给自己缝制了寿衣,自己躺进了棺材里,然后安静地死去。“这样很好。没有麻烦任何人。”

    希望我也是安安静静地死去吧,最好我也能提前感受到死期将至,然后像阿玛兰妲一样体面地准备好。我这样想着。三毛对此嗤之以鼻,她可懒得谈及什么死亡与结局,她前几天和荷西结婚了,现在可是幸福的新娘子呢。我真羡慕她。

    我发现他们三个人脖子上都有个棕色的胎记。我饶有兴趣地询问,三毛半开玩笑地回答道:“傻姑娘这是时代的枷锁哈哈哈哈!”

    “好帅!”我觉得三毛的解释像科幻小说一样精妙,“为什么不是你们穿越者的通行证?”她调皮地眨眨眼。

    后来我们又谈到将来的打算,除了我大家白天都忙忙碌碌,奔走于外。舒爷爷淡淡地呼出一口气,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不停地写下去。”

    屈原也抬起头来,将手机待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我正在变法改革呢。”我不得不说他大白话说的越来越好了。

    “没什么说的,随心所欲就好。”三毛挠着自己的头发。

    “我想自杀。”

    房间里的气味在我说出这四个字时荡然无存,月光也在这个时候拐弯不再进来,房间骤然变暗,我宛如一个关了发条的木偶闭着嘴唇直愣愣地盯着同样愣住的三人。

    我真的毫无打算,我只是一个被早早宣判了结局的病人而已。将来?将来如果我还能活着,就还是在这个病床上,读书发呆,发呆读书。

    我没宏图壮志为国效力,我没机会游遍山河,随心所欲,我更不会成为作家。而我实在是不愿将来的自己被各种药物仪器折磨,口吐白沫脸部塌陷在医生无力地抢救下被盖上白布。生不由己,病不由己,那死亡,总应该自己选择一条辉煌又浪漫的路吧。

    这么想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潇洒,像一个活的极为通透的哲学家。结果三毛哈哈大笑:

    “像他妈个傻子。”

    “你们现代人真潮流兮。”屈原也笑。他他他竟然会嘲讽了!

    “别像个小孩子。”舒爷爷皱皱眉头。

    三毛给我看她的手镯、她的花裙子,夺过屈原的手机给我翻各种各样眼花缭乱的图,还指着窗外的树:“你看这些东西,你看,你自杀了这些都看不到啦!”

    “死了也看不到书了哦傻姑娘。”舒爷爷添油加醋。他以前答应过我——我会是他书稿的第一批读者。

    “自杀?谁他妈没一点儿破事,但不能随随便便就死了啊!那要到何等万不得已之时啊!”三毛继续补充。

    我撇了撇嘴,虽然他们说的也对,但都是朋友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劝我罢了。不过我的确舍不得这些时光错乱送给我的朋友,就算自杀也等他们走了之后吧,于是就嘻嘻笑道:“好嘛好嘛,你们一点幽默感都没得。”

    屈原看我脸色依然有点沉重,给我递过来菊花让我吃下去。“夕餐秋菊之落英。”他说这话的样子赫然一个养身专家。我看他这样子骂了一句开心的脏话。

    05

    身上的管子插得好疼。

    真他妈痛苦。

    06

    大概是什么时候呢,我的病情在意料之中地恶化了。但意料之外的是,病情加重之余,身边的人和事也开始了令人咋舌的颠倒。

    荷西去世了。三毛那天晚上没来,她第二天才憔悴不堪地告诉我。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笨嘴拙舌的。一直在想前段时间我想自杀他们是如何劝我的呢,怎么现在我一句可以说的话都没有呢?我只能紧紧地抱着三毛,给她擦擦止不住的眼泪。

    她自从荷西去世后就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只是细微,每晚她到来的时候我都可以感受到,即便说不清楚。就像我的病一样。

    她现在在南美洲游历。

    屈原也一直郁郁寡欢,他晚上来的时候,要不沉默寡言,要不言辞激烈。手机已经不能吸引他了,我教他抢红包他也不抢。白天的他被谗言所害,被放逐流放。他说他很想像我一样说脏话,但他说不出来。听到这话我觉得屈原变得有幽默感了,越来越像我这个时代的人了,但我没笑,我很难过。

    所以,当那晚屈原的胡子骤然变白来到我面前时,我没有惊讶。他老了,他经历的,比我想象的多。

    舒爷爷的《四世同堂》我已经在看了,真够长的。我不知道怎么夸他,就说我一辈子都写不出这么多、这么好的文字。但我来不及把这句话说给他听,自某晚他匆匆来过,告诉我他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思想浩劫中,在奔波与躲藏。“一场难以抵御的洪流。”然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

    窗外的树瑟瑟地掉着叶子。

    我一直以为,这些时光的穿越者会一直陪着我,至少我会先死在他们前面。但舒爷爷就这么消失了。我做了一个梦,冗长而复杂。那些被忽视的艺术与被消解的文学、误会的思想与悬置的痛苦,混乱地交织一起。舒爷爷对我说:给爷爷说再见。我愣愣地点点头,站在太平湖边,看到他就这样直直地跳了进去,没有犹豫,却有不甘。我没有去阻止他。

    那个白天,我看完了《四世同堂》。

    07

    我还是不确定自己是选择躺在床上等死还是赌上百分之七的概率上一次手术台。

    我问医生值不值得冒这次险。他没有回答。

    我觉得还是自杀比较爽快。

    08

    视力逐渐减弱。我看不清屈原,看不清三毛。我很想去拿笔,想写东西。那天我突然想到一个句子: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我忘了这是不是我曾经读过的一句话,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灵光一闪想出来的。嗯,说的很好,我要记下来,说不定可以发表。就是怀着这样的执念,我去翻抽屉找笔,结果跌倒在地上。我哭了,为自己的无能而哭,为自己要死了而哭,为舒爷爷的消失而哭,为外面的树叶快落光了而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哭。

    直到晚上三毛才把我扶起来,我问她最近在干什么。她说她在演讲,在写作,我轻声叹真好。她温柔地握着我的手,给我念诗。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 从不寻找”

    我想三毛是说给我听的。我握住她的手,感激地说:“三毛,写的真好。你真好。”

    那双手分明和我一样冰凉,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个晚上,屈原也消失了。

    我听到了汨罗江水的声音,阵阵波涛声不知从哪里响起。他只留下了一个还很崭新的智能手机、没有吃完的菊花和他的陆离。我对三毛说:“我想吃粽子了。”

    没有粽子。

    这一刻我就清晰地认识到,世界有混乱的时候就有有序的时候。时光重叠之后又会分离,过去和现实相交之后就会渐行渐远。没有人可以抵抗时间的永恒。

    三毛也会离开的。就像舒爷爷,就像屈原,他们会回到他们原在的位置。

    我对三毛说:“如果你走后看到他们,给他们说谢谢哈。有缘人终会重逢。”三毛咯咯地笑着,她那包罗世间风景的自由气息温暖着我:“好哒。”

    那晚我沉浸在屈原离开的难过中,忘了问三毛一句“你怎么了”——当她说她也生病住进医院的时候。

    最后她亲了我。

    外面的树叶掉光了。

    我又听到了窗外,汽车的鸣笛声和马儿的嘶鸣交响。

    震耳欲聋。

    09

    骤然醒来。

    我摸了摸脸,全是汗。

    好长的一个梦啊。什么三毛、屈原,还有《四世同堂》的舒爷爷——不就是老舍吗,背景还是时光错乱,真是有趣。

    有点意犹未尽呢。

    我笑了笑,现实生活中,根本不会有啥名人来阻止我自杀呢。

    ……

    等等。

    屈原、三毛、老舍……最后的他们、他们不都选择自杀了吗?

    我的眼睛逐渐睁大。

    “或许是时代的枷锁吧。”我想起在梦里,我感叹他们三个人的印记真是帅气。

    “谁他妈没一点儿破事,不能随随便便就死啊!自杀,要到何等万不得已之时啊!”

    他们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吗?

    那我呢?

    ……

    我仿佛懂了什么。

    “你去给王医生说,我决定好了。”我对护士说。

    我选择赌一次,因为我还可以选择。

    因为我没有时代的枷锁,不是披着荣光的亡者。

    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突然又想起《百年孤独》,这次不是阿玛兰妲,而是布恩迪亚上校: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什么时候该死,什么时候能死呢?

    我闭上了眼睛。

    10

    护士正在收拾病房——那病房属于那个没有等到幸运和奇迹的17岁的女孩。

    余下的东西——只有一摞《四世同堂》的手稿,几朵干枯的菊花瓣,一个艳丽的花手镯和一张纸条而已。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亦或许我们都死了,亦或许我们都还活着。

    作者简介

    十惹:高三毕业生,爱文字,爱电影。一事无成的幻想家。

    故事大概:一个绝症少女和三位来自不同时代的亡者(屈原、三毛、老舍)在时光错乱下相遇的故事,白天三位亡者在平行时空中经历自己的人生,晚上和少女探讨和闲聊。

    写作初衷:高二某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和三毛一起经历了她的人生。觉得很有趣就记了下来,成为故事的初级脑洞版本。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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