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世纪20年代，菊坛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个‘易弁而钗’的‘伶界大王’——梅兰芳和一个‘女扮男装’的‘头号坤伶’——孟小冬，因在舞台合作演出，而‘戏假成真’地谱出了恋情。”
梅兰芳大家耳熟能详。
孟小冬，梨园冬皇，圈内第一女老生。她唱腔浑厚端正，扮相不带一丝雌性，艺术上精益求精。在南方唱红后，她毅然转至北京，不断学习吸收，在男人驰骋的舞台独树一帜，征服了听众。
而在一个男人面前时，她却会放下那些倔强和坚毅，尽显女子温婉，那个人就是梅兰芳。
一九二六年的堂会上，有人提议梅兰芳、孟小冬合作一出，二人没有推辞，立马粉墨登场合演了一出《游龙戏凤》，听众看的如痴如醉。
一个花样年华，艳若桃李，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加上志趣相投，简直就是珠联璧合，好事之人也有意撮合。
据说梅党齐如山当场就向银行总裁冯幼伟（梅的经济支柱）说：“六爷若肯做点好事，就把他们凑成一段美满婚姻，也是人间佳话。”
一些朋友不断地想要促成梅孟百年之好，冯幼伟就正式委托齐如山、李释戡做大媒。
但梅当时已有两妻王明华和福芝芳，一个重病在天津，一个负责打理梅府事务，个性强悍，梅觉得为难。
齐如山出了个主意，说暂时先到外面找个房子金屋藏娇，先斩后奏，以后再见机而行。梅同意了。
去孟家提亲的媒人向孟父母担保，孟小冬嫁给梅兰芳，是“兼祧”，言下之意是，孟和福芝芳的名份是一样的，都是“妻”，所谓“两头大”。
民国时期关于妻妾的法律制度：自五四运动后，名义上法律提倡的是一夫一妻制，但由于司法解释的混乱及军阀多妾的示范，事实上一夫一妻只约束了高层官员，而对有经济条件的普通人，纳妾之风反而更胜从前。即便如此，为妾者多为财势，终究是为世人不耻的。
福芝芳当时嫁梅，也是媒人用“两头大”才说服了其父母。所以无论福还是孟，名义为“妻”实则为妾。
孟小冬作为当红名角，仰慕者多，自然不为金钱。而她嫁梅兰芳，没有坐花轿，没有登记，婚礼都是在朋友家办的，婚后四年不曾进梅家门，除了有媒人，妾的名分都很勉强。
但她还是嫁了。
借用电影《梅兰芳》里孟小冬的台词：“你说的，我懂，可我就是没办法离开他。”
2
1927年正月24日，冯幼伟证婚，婚后二人没有住在梅宅，而是住在北京东单附近的内务部街。
结了婚的孟小冬根据当时的时俗，离开了舞台，深居简出，练字习琴，安心地当起了梅夫人。
有过一段岁月静好的时光。
她要学画画，他便在楼上准备了一间书房，买了张红木书桌，笔墨纸砚，书画用具都备齐全，手把手地教她画梅兰、竹菊。
书架也添置了不少书籍、画册、戏本及大小字帖。孟小冬按时写字，读戏本、小说，与他一同谈论梨园掌故，推敲戏词字韵。他还为她聘请了一位老师教习书法。
梅兰芳有张照片，右上边上写着“你在那里做什么啊？”，左边上方竖行是梅兰芳写的“我在这里做鹅影呢！”
小儿女情态羡煞旁人。
3
好景不长，一桩枪击案，打破了俩人祥和宁静的生活。
1927年，一名男戏迷因暗恋孟小冬来到梅家寻衅，结果打死了梅的朋友张汉举，自己也身首异处。据老艺人们回忆，张作霖亲自下令，将其头颅挂城墙示众。
一时间沸沸扬扬。
孟小冬虽然无辜，但无疑她的存在给梅兰芳的安全带来了威胁，而外界更传言是因为孟小冬与杀人者颇有暧昧才生此祸。
两人的关系由此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阴影。
1930年的夏天，梅兰芳伯母去世（梅兼祧两房，是伯母将他一手带大，相当于母亲），京剧界名人无不到场。孟小冬专门削了短发，戴了白花，不料却被挡在梅宅外。
孟在香港的弟子蔡国蘅回忆说：“因为她穿上孝服，就等于进了门了，算他梅家的人了，但梅家人不认，不让她进门。”
“就连梅先生也不让她进门，说你回去吧，你回去。孟小冬大受刺激，没脸做人啊，所以她哭哭啼啼离开梅家。”当众被打脸，这大大刺伤了她的自尊心。
直到晚年，孟小冬和人说起这件事情来，仍无法释怀，“是梅先生不对。”
1931年7月，梅党中几位中坚人士和亲友，为梅的家庭纠纷，多次集会商讨抉择，帮助梅在“福、孟”之间作一决断。
争执中，梅党中魁首“一锤定音”，要梅舍孟而留福。他说：“孟小冬为人心高气傲，她需要‘人服侍’，而福芝芳则随和大方，她可以‘服侍人’，以‘人服侍’与‘服侍人’相比，为梅郎一生幸福计，就不妨舍孟而留福。”
在他们眼里，爱情不是婚姻中取舍的标准，梨园佳话更比不过梅兰芳的安危。
而骄傲如孟小冬，也不屑于纠缠于这闺房恩怨。
她约梅作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要求分手，梅不肯。孟说：“冯六爷不是已经替你作出了最后选择。他的话你从来说一不二，还装什么糊涂。”
最后，她留下掷地有声的两句话：“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就嫁个一跺脚满城乱颤的人！”
1933年天津《大公报》连续三天头版登载了孟小冬的“紧要启事”：
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虽经友人劝导，本人辩论，兰芳概置不理，足见毫无情义可言。
冬自叹身世苦恼，复遭打击，遂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抑冬更有重要声明者：数年前，九条胡同有李某，威迫兰芳，致生剧变。有人以为冬与李某颇有关系，当日举动，疑系因冬而发。并有好事者，未经访察，遽编说部，含沙射影，希图敲诈，实属侮辱太甚！
冬与李某素未谋面，且与兰芳未结婚前，从未与任何人交际往来。凡走一地，先严亲自督率照料。冬秉承父训，重视人格，耿耿此怀惟天可鉴。今忽以李事涉及冬身，实堪痛恨！
一则“启事”道尽胸中悲愤哀怨。它是“正名”，正自身“清白”名，更是正已成过往的“婚姻”之名。
梅孟二人自此恩断义绝，四年光阴，如梦幻泡影。
4
分手后孟小冬一度灰心出家。
其侄孟俊泉回忆过一件往事：孟小冬很喜欢他姐姐，有一天，孟小冬让小姑娘在她身边玩，正玩着，她突然拿出手绢捂着脸“呜呜”大哭。
爱有多深，伤便多深。
她唱戏，认真到倾尽全力，甚至一个字、一个腔都从来不马虎不敷衍，而她在感情上的认真执着，和她对于艺术的完美追求，一样让人惊叹。
风华绝代，清高孤傲的她为爱飞蛾扑火，低入尘埃，但当她发现，在对方眼里，她无足轻重，一如尘埃，便毅然斩断情丝，决绝离开。
真正的告别都是悄无声息的，如此激烈的回应恰恰证明了孟的内心其实尚未放下。
那又怎么样呢？宁愿错过，绝不将就。
她就是这样一个刚烈的女子！
从感情阴影中摆脱出来以后，孟小冬几经周折，拜在余叔岩门下，成为其关门弟子，也是唯一一位女弟子。
余叔岩的严格地教习，让孟小冬的唱功大有改进，几乎脱胎换骨，声誉日隆。1938年12月24日，孟小冬在北京新新大戏院上演了她拜余叔岩后的第一场大戏《洪羊洞》，演出轰动了北京京剧界。
天津一家报馆的总编辑沙大风给她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冬皇”。（详见公号文章《冬皇孟小冬：怀才惊艳》）
5
美国慈善家大卫·洛克菲勒说:“物质很大程度上可以让一个人过得快乐。不过,如果你没有好友和重要的亲人,生活会非常空虚和难过,那时物质的东西也不重要了。”
冬皇一度票压梅兰芳，却很少开唱。在她心里，金钱权势是过眼云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才是心之所念。
孟晚年曾流露过非孟氏所生，遭遇所托非人，内心的苦楚悲痛可见一斑。
30年代之后，梅孟一个潜心学艺，一个蓄须明志，再无交集。再以后，她随杜月笙去了香港，再后来去了台湾，俩人连擦肩而过的机会也不再有。
后来孟小冬寡居香港时，梅兰芳路过和她见过一面。孟小冬把梅兰芳请到楼上房间坐了一会，但除了寒暄问候，两人已经无话可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想说的，能说的，那年，那时，早已说尽；如今物是人非，唯有沉默以对。
但梅兰芳不知道，在孟小冬的房间里只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恩师余叔岩，另一张则是他梅兰芳。
而梅兰芳所画梅花和余叔岩的书法各据一面的《梅花》折扇，经票友孙养农赠与孟小冬后，被带去台湾一直珍藏身边。
永远不会忘记，却再也不会提起。
6
1977年5月26日深夜，孟小冬与世长辞，张大千在其墓碑上题词：“一代色艺双绝的坤伶，一个倔强而又聪颖的女子，最终逃不过薄命的定数，两度为妾，委屈半生，在寂寥中度过最后的黄昏。”
这个基调自然是源自梅郎错付，求而不得。
遗憾则遗憾矣，她却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有段采访，孟小冬侄媳讲述，某年去台湾访问，专门去孟墓前祭拜，见其墓碑文字，“杜母孟太夫人墓”，凄凉之感顿生，说着说着就泪湿眼眶，看得我也跟着感伤。
然再想，以她的才华、地位、容貌，并非没有选择权，如若真想寻求一世俗归宿，老公孩子热炕头，显得不这么“凄凉”，简直易如反掌。
但这世上，总有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入我心者，待以君王；不入我心者，不屑敷衍。
如果敷衍自己比忍受孤独还要艰难痛苦，那么孤独便并不可怜，敷衍自己才是可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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