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赛尔有次与罗丹一块从停息在水池面上的天鹅旁走过,由于人的惊扰,天鹅伸长颈向他们发出忿怒的叫声。
天鹅的野性使葛赛尔脱口说出:这类鸟儿是缺乏智慧的,但罗丹笑着回答:“它们有线条的智慧,这就够了!”
“线条的智慧”,这是多么神妙的艺术大师的语音!在真正雕塑家的眼中,任何具体的形象都可抽象为线条;而在真正的诗人眼中,任何抽象的线条也都可幻化为生活的形象。希梅内斯就是这样地进入“一种美的艺术模界,把那里的一切,笨拙地摹画下来,献给人民,献给人类。”(顾城语)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是20世纪西班牙新抒情诗的创始人,在西班牙现当代两个著名的作家群——“九八代”和“二七代”之间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由于他的西班牙抒情诗,成了高度精神和纯粹艺术的最佳典范”,而于1956年10月25日获诺贝尔文学奖。
希梅内斯极力提倡的是“纯诗论”,主张创作“袒露无饰”的“纯粹的诗歌”。
他的诗论认为,诗歌是上帝的同义词,是陌生世界的向导,是创造性的艺术,寻求绝对的美。诗歌的语义是不可传递的、内在的,具有展示性,不取决于任何外在的现实,而是创造崭新的现实;诗歌是生命,必须不断打破已有的秩序才能生存。
希梅内斯不仅提出这样的主张,在他自己写诗的实践中也是身体力行。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甚高,近乎苦吟。
读希梅内斯的诗歌,有时美的让人不相信是写出来的,那简直就是从灵魂里流出来的。美得那么真实,笔调缓缓的,语气淡淡的,一切都那么娓娓道来,仿佛一条翻卷着晶莹水花的小河水,自然婉约,柔而不腻。
也许,在传统的文学审美中,他的诗歌似乎在描写的事物上缺少宏大,然而,诗的字里行间却鼓涌着一股无可抑勒的冲击波,激起读者强烈的心灵震颤与共鸣。他的诗歌想向我们倾诉什么呢,人世的变幻无常?温情与失落?生与死?死与爱?爱与恨?坦率与真诚?一时竟很难回答。
希梅内斯诗论的形成,不仅因为受到世界诗歌总思潮的影响,具有“世界性特征”,同时,也在某种程度或角度上,与中国旧诗的理论和传统有琴瑟相合、异曲同工之妙.

一. 语言:与音乐和色彩的如胶似漆
希梅内斯的诗歌曾经受到现代主义的巨大影响,在他创作的初期,他曾经成为当时正在兴起的西班牙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者之一。
众所周知,拉美现代主义诗歌运动的源头与欧洲象征主义有极深的渊源,因此,从本质上来说,希梅内斯的“纯诗论”可以挖掘出与象征主义的纽带。
“纯诗”理论,其实在西方文学中有着漫长的传承发展过程。纯诗运动,其实就是象征主义的后身,滥觞于法国的波德莱尔,奠基于马拉美,到梵乐希而造极。
纯诗的概念,最初是瓦莱里提出的。他说“纯诗是观察获得的一种推断而知的想象,它通常应帮助我们确定对于诗的观念”、“我所说的纯,与物理学家的净水同义,我的意思是,问题在于人们能否写就没有任何非诗歌成分的作品,我一向以为这是一个无法达到的目的。诗永远是为接近这个纯理想境界所做的一种努力。”
象征主义诗学重视诗歌语言的暗示性、音乐性和色彩感,认为唯有如此,才能把不可言说的存在、不可言说的对亲在的体验,转化为部分可见、可听、可嗅的东西。他们把这种在能指层面上具有音乐、色彩、意味的诗语言称为"生成性语言",与实用文本的"消息性语言"相对立。由此而追求"纯诗"。
他们"纯诗"论的核心有两点:其一,诗不能沾染散文因素,纯诗是一种"用耗竭的手段逐步排除诗中的散文因素而得到的诗。"其二,诗应当富于音乐美。这个由波德莱尔倡导的主张是象征主义诗人的一贯信条,魏尔伦要求"音乐先于一切",创造了"无词的的浪漫曲"。吉皮乌斯提出"诗是统治世界统治心灵的音乐",写出了行云流水般动听并且有巫术般暗示魔力的诗句。瓦莱里要求诗以新奇的声音、节奏、韵律组成一个纯粹的音乐世界。
而希梅内斯的诗论,同样追求和象征主义一样的诗歌的绝对艺术美。并且,在以《一个新婚诗人的日记》为代表进入自己创作的第二阶段后,希梅内斯更在现代主义、象征主义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他追求诗歌形式的完美和语言的新奇,同时,并未像象征主义执著于“在诗歌与散文之间设限”,希梅内斯反而力图打破诗歌与散文的界限。另一点独特之处在于,他的“纯诗”在语言上追求一种“袒露无饰”、古朴、纯真的效果,舍弃了现代主义“为艺术而艺术”的华丽但空泛的语言。从下面这首诗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诗歌主张:
她最初到来,
纯洁无暇,天真的穿戴。
我像孩子般将她喜爱。
后来她渐渐穿起
我叫不上名字的衣服。
不知不觉,我对她厌恶。
她竟成了女王,
浑身珠光宝气……
不可一世又毫无意义!
……她又将盛装脱掉,
我对她报以微笑。
她只留下长袍——
古朴又纯真,
我重新对她充满信任。
她连长袍也脱下,
全身一丝不挂……
生命的激情,袒露的诗歌,
你永远属于我!
诗中的“她”无疑是诗神谬斯。“她竟成了女王/浑身珠光宝气/不可一世又毫无意义!”这显然是指语言华丽而内容空泛的现代主义诗歌。
希梅内斯终于开创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连长袍也脱下,全身一丝不挂”的“袒露无饰”的诗歌才是他刻意追求的永恒的目标。
面对语言,诗人一方面体验着创造的自信与欢乐,一方面又经受着种种尴尬与磨难。越对生活有深刻感受,内在情感体验越独特丰富,就越能体会到诗人纳德松那句名言的份量:"世界上没有比语言的痛苦更强烈的痛苦了。"
我国旧诗词中纯诗并不少(因为这是诗的最高境,是一般大诗人所必到的,无论有意与无意);姜白石的词可算是最代表中的一个。不信,试问还有比"暗香","疏影","燕雁无心","五湖旧约"等更能引我们进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更能带给我们一种无名的美的颤栗的么?
希梅内斯有时似我国的姜白石(姜夔)和田园诗人陶渊明。他们的诗学,同是趋难避易;他们的诗艺,同是注重格调和音乐;他们的诗境,前两者是空明澄澈,令人有“此物只应天上有”之感;后两者,都可以把看似平常无奇的事物,妙笔点睛,“化腐朽为神奇”。姜白石的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千树压西湖寒碧"或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哪一句不是绝妙好诗,姜白石《疏影》里的
昭君不惯胡沙远,
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佩环月夜归来,
化作此花幽独。
那缱绻隽永、意味悠长又干净明澈的表达,屡屡被人称道。希梅内斯的《我不再归去》诗中,写到:
我久已不在此地,
不知是否有人还会把我记起,
也许在一片柔情和泪水中,
有人会亲切地回想起我的过去。
但是还会有鲜花和星光
叹息和希望,
和那大街上
浓密的树下情人的笑语。
还会响起钢琴的声音
就像这寂静的夜晚常有的情景,
可在我住过的窗口,
不再会有人默默地倾听。
一样的玲珑澄澈,一样的宛转悠长,不独花精鸟魂,皆逐句烘托出来;诗人的个性和作风,亦于此中透露无遗。寥寥数语,含有无穷暗示。

二. 诗的精神:灵与肉的化炼
梁宗岱在他的《象征主义》一文中,曾经说过"一切最上乘的诗都可以,并且应该,在我们里面唤起波特莱尔所谓‘歌唱心灵与官能底热狂’的两重感应,即是:形骸俱释的陶醉,和一念常醒的彻悟。"
意思是:一切伟大的诗都是直接诉诸我们的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的。它不独要使我们得到美感的悦乐,并且要指引我们去参悟宇宙和人生的奥义。
而所谓参悟,又不独间接解释给我们的理智而已,并且要直接诉诸我们的感觉和想象,使我们全人格都受它感化与陶熔。譬如食果,我们只感到甘芳与鲜美,但同时也得到了营养与滋补。
由于在希梅内斯的思想中既有天主教的成分,又有泛神论的因素,既有克劳泽和尼采的烙印,又有东方哲学的影响,对“上帝、大自然和美”的崇拜并存,因此,他像老师鲁文·达里奥一样,力图通过艺术创作来寻求精神上的解脱。
他以诗歌为思想、世界观和人生观的载体,在诗歌中寻求命运、灵魂、人类、生活等的真实和终极意义。在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希梅内斯从未放弃过这种对理想的追求,这正是他留给世界诗坛宝贵的精神财富。
在希梅内斯创作早期,由于诗人个人的不幸以及国家落后、人民苦难、家乡凋零衰败,无论“言志”或者“抒情”都广泛的在他作品中流露出来。
从《一个新婚诗人的日记》开始,希梅内斯的诗歌创作进入了第二阶段。在内容上,他企图创造一个绝对世界,对“生命短暂”的感慨是他经常吟咏的主题。此时,他的“纯诗论”开始萌生雏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创作中,希梅内斯提倡诗歌表达诗人最隐秘最深沉的心声,代表诗人精神的本质或灵魂的怅望。
在他的《虚无》一诗中,他认为“四周的世界和大自然的美都不是永恒,终将返回到虚无中去”;在《云》中,他寻求一种理想的安慰——螺钿的纯洁的色彩,然而却发现了“披着寿衣的不祥的标记、阳光和寒冷的阴影”。
在希梅内斯的“纯诗论”极其个人实践中,是哲学家,宗教家和诗人——三位一体的。

诗人用语言和各种意象来建构体验境界,形成直观感悟的形式,避开概念性的言说,充分敞开语言,使之与心灵直接碰撞。而我国古代旧诗从《尚书》始,就有“诗言志”的说法;史记曰:诗以达意。言志抒情,一直是诗词的传统。“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为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乌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若齐梁绮语,宋人搏合成句之出处(宋人论诗,字字求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清:王夫之诗话)。
意者,即诗之志与情也。袁枚是清代性灵派诗风的大家。其诗清新隽永,蕴藉空灵,对山水自然情有独钟,一生几度远游,写下了大量山水诗佳作。看他笔下的《卓笔峰》:
孤峰点立久离群,四面风云自有神。
绝地通天一支笔,请看依傍是何人?
写得是山峰,何尝不是一种一空依傍、遗世独立的人格的象征?再看《玉女峰》:
风中梳裹雾中藏,雨是浓妆月淡妆。
莫道玉人常不老,秋来也有鬓边霜。
寄寓着作者对人世沧桑、岁月不居的感慨。连玉女峰“秋来也有鬓边霜”,正所谓“天若有情天亦老”,山犹如此,人何以堪。
像刘勰的"隐秀说",并非仅是一种含蓄的风格,含蓄只是它一个方面的规定性,其实质是言内之意与言外之意,语言表层的字面意义与深层的审美意义的辩证统一。隐待秀以明,秀依隐而深;秀是隐的发抒与表现,而隐是秀的宗旨与归宿。
可以说,"隐秀"是对语言空间的扩展,所追求的是如何使有限的语言表达更深的思想层面。与希梅内斯对于“纯诗”的要求有异曲同工之妙。
“纯诗论”诗歌的审美意义的确不是单纯如早期现代主义主张的那样,依靠语言符号的华美精致所传达出来的,而是当语言成为体验对象、成为某种独特思想的载体时,同时与审美主体自身经验和审美水准双向交流、共同建构出来的。
诗人是两重观察者。他的视线一方面要内倾,一方面又要外向。对内的省察愈深微,对外的认识也愈透澈。正如风的方向和动静全靠草木摇动或云浪起伏才显露,心灵的活动也得受形于外物才能启示和完成自己:最幽玄最缥缈的灵境要借最鲜明最具体的意象表现出来。
进一步说,二者不独相成,并且相生:洞观心体后,万象自然都展示一副充满意义的面孔;对外界的认识愈准确,愈真切,心灵也愈开朗,愈活跃,愈丰富,愈自由。
希梅内斯的“纯粹的诗歌”在创作最高度的火候里,内容和形式是像光和热般不能分辨的。
据说,给亭六公子点赞的小伙伴,最后都找到了自己的真爱吆^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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