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书店，越发文艺了。常常是半个咖啡馆。
我拿了一本庆山的《月童度河》，去吧台点了杯美式咖啡，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和多数生理型文艺青年一样，此时宜读书。
所谓生理型文艺青年，就是酒足饭饱之后，肉体的舒适和现实的贫穷碰撞，无力思淫欲，精神在委曲求全中升华。于是想看书。
比如我现在的状态。中午的烧鹅饭吃太腻了，需要来杯咖啡解解油腻，顺便看看书，打发时间。百度了一下庆山是谁。哦，原来是安妮宝贝改名了，好几年前的事了。不虚此行。排除了一个入门级的文艺知识硬伤。
沙发很软。靠窗能看见远处的车流。咖啡香气馥郁。读书三要素具备。生理型文艺青年很满意。拍照，喝咖啡，对路上庸俗的奔驰宝马摇头鄙夷。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活得真累。都是被消费主义绑架，丢失了灵魂的人。
翻开书。看到序言。
为什么每本书都有序言呢？简直是对文艺青年生命的亵渎。宝贵的时光，不能浪费在序言上。从没见过朋友圈的法式大餐搭配哪本书序言里的文字。可见序言这玩意是多么无用。
倒是搞知识付费那帮人，从序言中找到了机会。他们只看序言和目录标题，就能教人读书。正文不看，全靠遐想。为啥？忙啊。抽不出时间看正文。
忙碌使人低俗。我想撕掉那些序言，为祖国的文化事业发展出点力。环视四周，有摄像头，算了。现实总有诸多无奈，以我一己之力，难以普度天下苍生，毕竟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能独善其身，出淤泥而不染。果断跳过序言。
经过这一番思想的蹦迪，有点疲惫。暗暗钦佩自己的深度。喝杯26块钱的咖啡，就能悟出“序言是毒瘤”这样惊世骇俗的道理。这脑子，要是早生两千年，获得的成就自己都不敢想。易中天得天天品我。
喝口咖啡，休息休息。
大家都在埋头读书。但我目光游移时，竟有几个人抬头看我。他们是怎么发现我这个观察者的呢？难道我的目光，可以让伪文艺青年的灵魂感到不安？像抗日战争片里监狱的探照灯一样耀眼？像漫威英雄里的幻视一样……算了，这个角色好像除了挨揍没什么用。总之我的目光震颤了他们敏感的神经。
发现者们有些警惕。眼神并不友好，闪耀知识的傲气。好像在鄙夷我的浮躁。我避开发现者的目光，伸了个懒腰，假装在书中沉浸许久。
瞥了一眼隔壁桌。是个女生。读书很投入。我看了她一会儿，她也没有发现。没有其他文艺青年一样倒车雷达般敏感的知觉。灵魂如此迟钝。
我被她的专注吸引。她正在看的那本不知道是什么书，我只注意到桌上还有两本书，上面的那本叫《高难度沟通》，下面的那本被盖住了，只隐约露出“说话”两个字。
恶补话术的人。我为她的同事感到担忧。
想想看，身边的一个尬聊王，突然变得满口都是段子和冷笑话，多么惊悚。我见过那种渴望融入某个社交圈的人，求生欲凌厉刚猛，让人不寒而栗。
那声音洪亮的冷笑话，大锤砸在铁上一样，火星直蹦，硬得你不敢不笑。你不笑，他会提高音量再讲一遍，锲而不舍。直至声嘶力竭。碰到流感季，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笑话下来，飞沫弥漫，一屋子人都得倒下。就是这么狠，要不怎么叫冷笑话呢。
我记得有个朋友，一本正经地问过我，讲笑话是个什么原理？我当时浑身一震，凝望他严肃而诚恳的眼神。良久。然后摇摇头，没有教他讲笑话。
不是我吝惜知识，而是想到他将会对着某个人，认真地讲一个笑话，然后目光阴冷地等着对方发笑，这场景太奇诡了。我不想成为画出别人心理阴影的那支2B铅笔。
要警惕学说话的成年人啊。
他们企图推翻自己二三十年形成的性格。重装操作系统不现实，工程量太大了。装个虚拟机还是可以的。虽然总是和原生系统不兼容而出现蓝屏。
旁观者清，知道这不能硬来。真气逆转，要走火入魔的啊。世人天性不同，皆有格调，何必为难自己呢？小时候觉得“世上最怕认真二字”这句话是个病句。为什么要怕呢？现在想想，贴切，这两个字确实可怕。
我决定远离身边的极端分子。于是端起咖啡，四处转悠了会儿。找了另一个桌子坐下。
这个位置视野很好。可以看到吧台上忙碌的女服务员。新进来的文艺青年，我也可以第一时间观察到。还是动态的画面更好看。就像机场里的飞机，停在那的时候感觉庞大而冷漠，看久了乏味。但是一旦起起落落，远远看去，那场景就文艺起来了。
它们不再是毫无感情的工业产物，而是载着旅人的梦飞向远方的大鸟。
眼前的场景也是类似的。服务员近看很无趣，总是问你，喝点什么？然后收银，干活。世俗得很。但是你坐着远远地看，就不一样了。她们跑老跑去，忙忙碌碌，还总是莫名发笑。由于距离感，你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于是这个笑容的内涵，就可以由你来定义，有着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美感。
在吧台点咖啡的文艺女青年，指着牌子的样子，也十分可爱。像站在柜台前要棒棒糖的孩子。大概还是因为离得远，听不见她们与世俗密不可分的真实对话。人在沉默的时候，总是有一种与环境协调的自然美感。但人们总是不愿意沉默，那你就离他们远点，和对方主动沉默有一样的效果。
我侧过头，看了看之前那个学习说话的极端分子，也觉得比近看舒服得多。如果不是知道她在努力学习尬聊或是怼人的技术，光看她专注的神情，也和书店整体的气息完美融洽，安静出一种艺术的质感。
文艺之美，常生于混沌，不能细看。
想起上学的时候，经常去新华书店，在当时，那就是极为文艺的场所了。那会儿完全没有觉得新华书店那严肃而单调的书法招牌有任何违和感。去新华书店主要以购买学习资料为名。顺便看点课外书。
新华书店的书柜不高，可以看到对面看书的姑娘的脸，但是看不到她们在读什么书。这设计很务实。露出美好的事物，屏蔽没用的东西。所以我和同学一起去买书的时候，总是分头行动。他们去楼上，我就在楼下，他们到楼下，我又跑到楼上了。
最后我到结账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门口等我半小时了。也不好骂我。只是觉得我这人太文艺了，看起书来，就总忘了时间。以后不能跟我一起来书店。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就懂得用艺术的眼光来欣赏书店的价值。
在书店何必看书呢？又不是图书馆。都在书店看书，那书店自然是要倒闭的。这不道德。我有节操，拎得清什么东西应该付费，什么是免费的。所以不去蹭那些本该付费的东西。我只看免费的。毕竟有人说过，世上最珍贵的东西，都是免费的。
逛完了，不买。我心安理得。我又没学知识。
果不其然，当年林立的书店，因为这些不道德的人，陆续倒闭了。好在这几年再度归来，以文艺之名，带着咖啡的香气。抵抗这时代无趣的数字感。真棒。
而时隔多年，我节操依旧。
有人点一杯26块钱的咖啡，一口气看完32块钱一本的《小偷家族》，也不去厕所。会过日子的膀胱，和主人一样优秀。我甘拜下风。你看到现在，我拿了那本《月童度河》，没读一个字。这大概就是骨子里的一种高贵。就像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偷学别人的武功一样。因为我知道我不会买的。
喝完咖啡，感觉困意袭来，我眯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是好咖啡。镇定安神。唯一的缺点，使人尿急。嗯，撤了。缓缓起身，还书入架。从容而优雅，尽显儒者风范。
是的，憋着尿的时候，尤其能看出一个人真实的涵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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