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我亲生父亲死在了稻田里。
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圈,瓜子壳吐了满地,啧啧啧的大嗓门喊着:“喝醉了,收稻子的车子横冲直撞的开过来,声音那么大还是没醒……谁晓得田里还有个人呢!”
“开车的那个光头,喝了几两呐,感觉不对还使劲的踩油门,真是缺根筋……”
我蹲在地上,用手不停的扒着他们吐在地上的瓜子壳,看见有籽的就当做珍宝一样捡起来塞进嘴里,不停的咀嚼回味。
“春!”
身后穿着红格子裙子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摞钱,喊我。
那是我妈,今天有人喊妈出门的时候,妈特意换了衣服,换了红裙子,我没有红裙子,妈就把她的红袜子给我穿了。妈说,喜庆。
我连忙跑过去牵起她的手,她脸上还有昨晚留下的血疤和青淤,但是却难得很温柔的捧起我的脸,说:“妈有钱了,咱们去吃大肘子!”
吃大肘子!
我忘记了还躺在田里的父亲,开心的连蹦带跳,拉着妈妈往镇里走。身后,围成一圈的长舌妇声音尖锐又阴阳怪气:“死了丈夫还特地穿个红裙子出来晃荡,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指不定私底下——早就听他男人骂过了,不检点得很,勾三搭四,那孩子也是个野种……”
后来,我们家门口都是牛粪猪尿,村里人说我妈克夫,去去晦气。
妈带着我走了,走了好远,住进了另一个男人的家里。
她把我往男人怀里推,说:“喊爸爸。”
那个男人嘴里叼着烟,指甲缝里都是泥巴,一笑,眼睛迷成一条缝,露出黄色的牙齿:“乖闺女。”
爸爸的房子真新,是他那死在煤矿的爹娘拿命换的。
爸说:“春,明天去读书,别的小孩都读书。”
读书!我开心的笑的眼睛都没了,抱住他真心实意的喊爸爸。
我可以坐在教室,和别的小孩一样读书,这是我从前不敢想的事情。
有多少人说,女娃读什么书,于是我那个旧爸爸买了头小牛,当别的小孩会背春眠不觉晓的时候,我已经能带着牛上山下河。
后来,那头牛被爸爸压在了牌桌。
妈妈在收拾屋子,打扫出来一地的酒瓶。她突然呆愣在原地,止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新爸爸很好,会让我读书。
有一天早上我睡醒了,看见很多的小虫子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我拿手用力一拍,却一个也没拍着。
我不想在管它们,穿衣服起床。
今天桌子上没有早饭,爸爸不在家,妈坐在门槛上,她脸上又出现了那些熟悉的青紫痕迹,半个眼窝肿了起来。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不敢问她为什么没有早饭了,说:“妈,我去学校了。”
妈没有理我,我跑去了学校,上课铃早就响了。课堂上,老师不悦的抬了抬眼镜,指着我的位置说:“李春到底还上不上学!不想读了乘早回去给家里放牛!”
教室里瞬间一片哄笑声,我羞愤的脸红通通的,低着头站在门口:“老师,对不起,妈妈这几天都不喊我起床……”
妈说,听话的小孩才招人喜欢,所以我很听话,老师没让我进来,我就一直站着。
爸也说让我听话,他经常夸我,让我给他脱衣服,捶背,有时候他也脱裤子,对我笑,说:“乖闺女。”
我回到家,妈已经做好了晚饭,她低头盛饭的时候,我看见她头发上有干了的血迹。
爸一边喝酒一边吃,嘴里嚼个不停 ,含糊不清的说:“挖好了,深得很……”
妈眼泪一下子出来了,突然从桌子底下拿出刀,对着他尖叫着就狠狠的劈下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推开爸,爸比我速度更快的往后一倒,椅子摔在地上。
那一刀劈在了桌子上,足足陷进去了一大半。
我从来不知道妈的力气这么大,记事以来,她永远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拿个锄头都费力。
爸怒吼着大骂,冲过去狠狠甩了两个巴掌在她脸上,一脚把她踹到墙角。
妈的脸很快肿了起来,鲜血的颜色几乎要滴出来,她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到像个死人,嘴唇发抖,哇的吐出一口血。
那个男人拿了几瓶酒摔门而出,一路大声的咒骂着她不得好死。
妈不停的哽咽着,像是要背过气一样,眼泪糊了满脸,她用力的扯着自己的头发,喉咙发出近乎绝望的干吼。
爸爸不怎么好,他也打我妈。
教室已经没有我的桌子了,老师在班上说:“李春的爸爸已经来学校给她办了退学,学费都已经拿回去了……”
这话就像雷声一样轰在我的耳边,震的我大脑一片空白。
爸经常喝醉,然后就会抓着我的头发发狠,眼睛红的可怕,嘴里不停的飙脏话:“你在他妈敢反抗,老子就不让你读书了!”我没有反抗,我明明很听话。
爸爸是骗子,骗我听话,却还是不肯让我读书。
我拿手背抹着眼泪,突然觉得有一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袭来,就好像被谁狠狠的把头摁在枕头里,喘不过气,五脏六腑都被抽干了空气。
绝望和濒临死亡的恐惧充斥全身每一个地方。有人用力的撞着我,发出野兽一样的粗重的喘息声。
不能反抗,要听话,听话。
我想起了好久之前,那个死在稻田里的父亲经常用手拼命的掐着妈的脖子。妈脸色青紫,眼睛几乎要掉出来。
那时候,妈是不是也不能反抗,要听话?
新爸爸不好,是骗子。
妈从田里回来,拖着锄头,满脸都是汗。她看见坐在椅子上埋头抽烟的爸,地上满是烟头和酒瓶。
“春,春?”妈隔着门在喊我。
哐当,是锄头掉在地上的声音。
哐当,是酒瓶砸在头上的声音。
好多的白色虫子,爬来爬去。我在数虫子。
妈坐在我的床头,她还在哭,用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脸,我说:“妈,你还疼不疼?”
她不说话,只是一直哭,眼睛肿的像两个桃子一样。
我又说:“妈,我不读书了,我给咱家放牛。”妈还是没说话。
我看见有很多虫子扑倒她的脸上,还有飞蛾,我想帮她挥开,她却脚步迟缓的出去了。
妈喝药了,那白色瓶子里的东西,前些天我见她撒在田里,现在撒在了她的嘴里。
我之前也见过,妈倒在了酒瓶里,和酒混在一起。
旧爸爸喝完了就去田里干活了。
然后妈把爸爸的酒瓶摔在地上,酒洒了一地,她往自己身上不停的泼着。
嗡嗡嗡,嗡嗡嗡。
爸喝的醉醺醺的回来了。用脚踹门,妈去给他开门,手里拿着煤油灯点亮。
“臭婊子!你他妈想杀我?”
“你跟这个野种的事以为我不知道?你克死了你男人又想克死我?街坊邻居早就传遍了!你做的那些不要脸的事……”
爸一进门就用力的揪着她的头发,狰狞着怒吼。
我猛的从床上冲下去,拼了命的对他又踢又打,大哭:“你放开我妈!你放开我妈!”
妈笑了,她笑的可怕。
煤油灯被妈猛的摔在地上,火苗瞬间爆炸,肆意的舔舐着人的皮肤。
爸惊恐的想逃,妈用力的抱住他的腰,就像当时义无反顾劈下去的那一刀一样 ,同样义无反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呆愣的看着变成火人的妈,火苗在我身上跳跃,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门大开着,通往外面无尽的黑暗。
我转头和妈一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住爸的大腿,投入进一片火海当中。
文/江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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