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芳龄几许
美君七十岁那年,一口气做了三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隆鼻;二、文眉;三、纹眼线。
七十五岁那一年,女儿带美君回到了家乡杭州。在“浓得化不开”的乡音氛围里,美君说家乡话,神采飞扬,像午夜的白昙花一样打开了。
一辈子端庄矜持的美君,那么豪放地饮酒欢笑,放纵地释放感情,似乎回到了清澈如水的十八岁。
七十多岁的素兰有一天突然对我说:“回家跟你妈说,给我买一件这种颜色的衣服,小桐的娘穿的也是这颜色的衣服,我觉得很好看。”她拿出一块布给我看,说就买这个颜色的。
我诧异极了,古稀之年的素兰是从何时又开始了爱美之心呢?我开始观察。
素兰的头发已近全白,很稀疏,可是早起的时候,她会认认真真地一遍遍地梳头。她的发卡不知何时变得色彩多样,不再是单一的黑色,现在有蓝色、黄色和粉色。
素兰在夏天的时候让舅舅给她买了一双好看的凉鞋,家里人怕她着凉,没让她穿。可我暑假里看见过,她穿着这双凉鞋去见了她的闺蜜。她们坐在池塘边的树下乘凉,素兰笑得很开心。
素兰笑得时候露出缺牙的牙龈,可我觉得,那一刻的素兰,笑靥如花,如少女一般活泼。
2. 战争的苦
美君生于1925年,正是战争年代。
有一天日军轰炸淳安城,美君看到一个没来得及跑进防空洞的老太太被炸得血肉模糊,痛苦了几日才死去。
美君还看到过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包袱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口中叫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她的儿子被日本人的空袭炸死,她不肯埋掉,她的丈夫只好把儿子的衣服做一个包袱给她抱着。
素兰和美君出生在同一个时代。
素兰说,在黑漆漆的夜里,他们随大人躲到玉米田里。风吹过田野,唰唰地响。大人们按着小孩,不许他们乱动。寒夜漫漫,他们忍饥挨饿等着日军经过。
素兰还说,日本兵在村子里驻扎过。有的日本士兵会给他们糖吃,她从来没吃过那种糖。有调皮的男孩子会抱着日本士兵的腰带荡秋千,士兵只会笑,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可是,有时候,枪炮也会响。素兰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哭出声音。后来,即使日子过得再苦,素兰也不抱怨。她说,能活着已经是福大命大了,哪里还敢抱怨日子苦。
3. 永远的女生
美君来到台湾后,有了一个要好的朋友,叫秀娟。美君和秀娟坐在地上编制尼龙线渔网,二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聊着儿时的事情。
素兰也有一个闺蜜,比她年长两岁,素兰叫她老姐姐。
有一年,老姐姐的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昏迷在床。几个儿女守着她,边哭边叫她。奇迹般地,老姐姐醒了过来,只是身体不复从前。
老姐姐不能再下床行走,意识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素兰那时候腿已经不方便了,拄着拐杖晃悠悠地天天都要去看老姐姐。我不放心,跟在她后面也悄悄去了。
那日,老姐姐一开始是认得素兰的。说了几句话后,老姐姐突然开始胡言乱语。素兰坐在老姐姐床边,开始抹眼泪。临走,素兰从包里拿出一瓶冰红茶,塞到老姐姐枕下。
回去的路上,素兰一句话都没说。我在后面,只看到她佝偻的背和蹒跚的步伐。素兰,你是否也想到了自己呢?
4. 回不去的故乡
美君是浙江姑娘,在战争年代颠沛流离,辗转千里后最终在台湾安了家。
美君在二十四岁那年就离开了家乡,后来,为了建水坝,美君的故乡淳安城整个没入水底。这是美君心中的大痛。
美君曾戏言,她死后要葬到淳安去,和母亲葬在一处。像鳟鱼一样,逆流而上,也要回到出生的那条江。
素兰是山东姑娘,饥荒的时候逃荒到了安徽,结婚生子。饥荒过去,家人陆续回到了山东,留素兰一人在安徽守着自己的小家。
素兰说,在她的故乡,站在家门口就可以看到泰山山顶。我在小时候听素兰这么说的时候,每每都是心驰神往。我想,生活在泰山底下的素兰,那时该有多么幸福。
素兰渐渐老去,愈加想念故乡。生命的最后几年,我曾经多次听到病床上的素兰喃喃自语:“我要到哪儿去呢?没地方去啊……”我们都知道,她是在想自己死后要埋在哪儿。
素兰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她是想落叶归根的。
5. 她们的名字叫“母亲”
美君开始生儿育女。她建起篱笆墙,养鸡、种菜,卖杂货,做粗工,自己省吃俭用,却让儿女丰衣足食。
她能放下自尊,为孩子的学费向邻居借钱;也可以在寒冷的冬日清晨,早起为孩子做一口热热的早饭。
美君老了,眼皮垂了下来,曾经活泼明亮的眼神也不富光泽;肌肤不再有弹性,死气沉沉的;肌肉也萎缩了,再也无法站起来。
美君与轮椅为伴,衣食住行都需要人照顾。她已不认识任何人,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子女。美君失智了。
素兰育有四个子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她给富贵人家做工,熬夜纳鞋底,手上布满针眼,熬坏了眼睛。
家里的粮食不够吃,素兰带着最小的女儿逃荒。夜晚爬火车,她先把小女儿送上火车,在小女儿恐惧的哭声中费力爬上火车。
她不知道这辆火车会把她们带向何方,也不知道命运会如何。但是她知道,家里的男人和剩下的孩子不会饿死了。
年老的素兰落下一身病,眼睛看不清楚,腿也不灵便。素兰卧床后,精神逐渐恍惚,她不再记得那些年她用生命保护过的子女。
素兰开始大小便失禁,接着无法进食,在一个午后,素兰悄然离开了我们。
素兰,你是回到了故乡吗?
美君和素兰,天南地北,在美君的影子里,我却看到了素兰的一生。美君,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你可认识这位叫素兰的姑娘?
她和你一样,曾经也有过绚烂的青春,流离过、漂泊过,终其一生,都在思念着故乡,为了子女,舍弃了一生。
后记:素兰是我的外婆,直到她的葬礼,我才知道,她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曹素兰。
《地久天长》是龙应台写给母亲美君的家书,共19封。虽为家信,却用细腻地笔触以作者的视角侧面写出了美君的一生。于骨肉亲情,于生死别离,为人父母子女者在书中都能有所启发。
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想起了我的外婆,大概是因为那个年代的人都有着相似的经历吧。
我很喜欢这本书的封面,一只小鹿站在苍黄的草丛里,深情地注视着远方。
想起《神雕仙侣》里的一段,一灯大师在劝诫发狂的裘千仞时,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只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捕,自知命不久矣,哀求猎人允其与孩子告别。
母鹿寻到二子,指点美好水草,告知觅食之法,涕泪交流地说道:“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母鹿说完,便和小鹿分别。
两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猎人弓箭,追寻而至。猎人恻然悯伤,便放鹿不杀。
我所常记心中的,是母鹿的那一句: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世间无常,皆有别离。人生里有些事情,无解,却只能直面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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