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从昆明飞来青城国际机场的航班掠过Q大上空时,云缝中露出第一缕阳光的端倪。
这是又一个阴翳之日的开始,卫铃嘉很想亲眼见一见晨光煦落在对面宿舍楼锂亮的黑色大理石墙上的情景,用她想象中的话语描述,那是把满日的晴光都种在了大理石墙上。
青城位处盆地地形,一年中大多数日子,总是一副灰白的颓色天空悬在人们头顶,教初到此地的人情绪亦不免带上些许忧郁。卫铃嘉花了一年时间令自己适应这种常态天气,并且渐渐能从那雾色质地的阴沉中领略出一种淡而悠远的美态。在她看来,当地人那独具特色的生活方式,最初便是从这种气候的美态中衍生而来:悠然如雾而盈逸着淡淡人间烟火气息,在闲适的慢生活中,岁月滴漏之声可闻。
饶是如此,一旦遇上晴暖的日子,卫铃嘉便如见到一个久违的老朋友那样高兴。
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睫毛的暗影垂落眼睑,混着流水轻浅的步伐倏忽颤动,看起来像沉于安详的睡眠中。实际上,她的耳朵正一丝不苟聆听周围的动静。
大一的时候,学校动员新生上早自习,卫铃嘉长期的求学生涯养成的早醒习惯得以保留下来,加上学校临近机场,从早上六点开始,飞机每经过Q大上空便能被处于浅层睡眠状态的她听见,继而清醒地打开眼睑环视四下。
那时节,最先落入眼际的是自己那顶月白色的蚊帐和邻铺娄尚蔷那顶浅青色蚊帐交叠的朦胧织影。倘若将头略往外侧,透过蚊帐看向玻璃门外的洗漱台,洗漱台旁透着天光的窗子,可以看见窗前那盆灰绿的仙人球。
仙人球是娄尚蔷购来的,整个寝室唯一的一盆盆栽。由于长期收不到阳光照射,仙人球表皮呈现黯淡的灰色,放在窗台上时日一久,遍身落上尘埃,不仅毫无装饰价值,那灰不溜秋的样子更像是一盆待处理的垃圾。寝室长岳秋萍曾提议将其扔掉,但由于谁都没有把它当回事,终于被弃置到现在。
此刻,卫铃嘉注视着那盆仙人球,希望从上面找到一点阳光照射的影子。灰绿色的仙人球经阳光映照,周身会散发出一圈淡淡的黄绿色光芒,仿佛仙人球自己在发光发热。这是她长期观察得来的经验。
卫铃嘉自小生长在阳光充沛的南方小镇,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在阳光之海经年累月的浸泡中茁茁成长起来的,心中自然雕琢成一段不可磨灭的阳光情结。与她不同的是,作为青城本地人的寝室长岳秋萍,谙熟于十几年来在当地的生活经验,骨子里浸透着一种风雨无忧、岁月静好的恬淡气质,一颗心更多地投入于营造当下的惬意生活,不仅常常把“活在当下”的理念挂在嘴上,而且身体力行,将这一理念贯彻到生活的每一处细节中,这就导致娄尚蔷、朱烨和卫铃嘉三位室友常常不得不在日上三竿的时候睁着眼睛陪岳秋萍赖床,因为她睡眠向来很浅,且睡品有待提升,一丁点人为的响动都可能诱发她歇斯底里的起床气。对此,三位室友不约而同选择了忍让,既是出于人情世故方面的考虑,也念着岳秋萍除这一桩毛病外,其他方面确实无可挑剔。
今天是新学期开始的第二天,课表显示,上午十点半有一堂艺术品鉴赏课程。依照岳秋萍的习惯,要睡到九点四十才肯起床。这对卫铃嘉来说是个折磨,现下她的肚子正咕咕作响,仅仅是望着仙人球也能产生进食的欲望。
卫铃嘉没有猜错,上午九点二十,娄尚蔷第一个爬下床,在光线黯淡的寝室开始张罗一天的生活。她和朱烨随即响应。二十分钟后,岳秋萍起床,端着脸盆走向洗漱台时,卫铃嘉买早餐归来。
“喂,铃嘉!帮我看看咱们上午那堂课在哪个教室。”岳秋萍一边刷牙一边说道。
娄尚蔷和朱烨都在对着镜子化妆,唯有卫铃嘉坐在书桌前悠闲地吃着早餐。
卫铃嘉站起身,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里面夹着一张课表,她瞥了一眼,向岳秋萍喊道:“博远楼201。”
岳秋萍道声谢,嘴里含着泡沫又问:“叫什么课程?哪个老师给我们上课?”
卫铃嘉一时没听清楚,靠近洗漱台方向的朱烨替她回答:“中国古代艺术品鉴赏,老师好像叫……叫欧阳仁。”
岳秋萍漱尽口中的泡沫,随口说道:“不认识,听课程名感觉好高大上,反正我一看就不是弄那种东西的材料。”
乍然从别人口中听到“欧阳仁”三个字,尽管心理上已有所准备,还是无法做到若无其事。但当那种感觉袭上心头,却不是卫铃嘉料想中应该有的猜疑或者惊慌,而是伴随心中某处隐秘的流失而泛起的一点点酸涩的失望,淡淡的,凉凉的,如五月梅雨滋洒的潮骚地带。
卫铃嘉尝试着将思绪往尽量轻松的方面导引,或许是同一姓名同一职业的两个不同的人呢!想到这,她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也许还有第三个人。
从女生宿舍十三栋到博远楼,步行大概需要七八分钟。阳光早是收了脚迹的,卫铃嘉仔细留意着道路两旁的银杏树,银杏叶还没有到橙黄的时候,许是阴天的缘故,连梢顶繁繁簇簇的银杏叶上那薄绿的色调也带着收敛的意味。博远楼旁几株粗挺的棕榈树,宽大舒展的棕榈叶被风吹得轻轻摆动,看在卫铃嘉眼里竟能品辨出几分寂寥的依依之态。
卫铃嘉心想,被阴翳笼罩的事物,无论内在多么坚强,给人的感觉总是带着几分可怜劲的。
卫铃嘉到教室的时候,正赶上前面上课的同学下课。她在走廊上站立了一会儿,看见男班长郑哲和班上其他几个男生走上楼来,他们手上拿着各自的早餐。
“早啊,班长!”卫铃嘉低低问候。
“早上好!”郑哲爽朗地向她挥挥抓着早餐袋的手,那几个男生也有向她问候的,也有只顾低头吃手中的煎饼的。同学一年,卫铃嘉与他们算不得熟识,互相问候难免尴尬,所以都选择沉默地擦肩而过。
卫铃嘉生怕在走廊上站得久了,遇上前来上课的老师,她一向喜欢用等待来应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于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第一排的位置。等待于她而言,更多是墨守成规。虽然心里犯动诸多忧疑,她甚至连惯常坐的位置都不愿意调换。
上课铃响前五分钟,任课老师来到了教室。卫铃嘉心里很平静。等待是煎熬的过程,一旦知道结果,一颗心反倒如释重负。
讲台上正襟危坐的任课老师摊开一本名册开始点名,她紧了紧一个劲上浮的神思,在笔记本上百无聊赖地绘起圆圈来。点名过后两分钟,姗姗来迟的娄尚蔷走进了教室。她永远摒弃不了那拖沓的毛病。由于是小教室,后面的座位给早来的人坐满了,娄尚蔷便挨到卫铃嘉身边落座。
卫铃嘉告诉她:“刚才点你名了,下课后记得跟老师说一声,否则记你缺勤。”
娄尚蔷吐吐舌头,俏皮一笑:“这老师看起来挺严肃,恐怕不好说话,一会儿你陪我去吧!”
卫铃嘉白她一眼:“老师不好说话,我陪你去就好说话吗?什么逻辑?”
娄尚蔷缩缩脖子,拉着卫铃嘉的胳膊说:“多一个人在,不那么尴尬。”
“你不迟到,什么尴尬都没有了。”卫铃嘉冷嘲道,同寝的三个人中,唯有娄尚蔷是她随性无拘可以甩脸色相待的。并非娄尚蔷生来胆小,容易欺负,而是她本性质朴,卫铃嘉与她相处的日子渐长,关系愈加亲厚。
娄尚蔷捧出一张笑脸,应承说:“你说得对,我下次会注意的,这一次就陪我去吧,不然我一个人多不好意思的,求你了。”
卫铃嘉心里怕的是讲台上的欧阳仁误会自己。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不过半年时间,她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怎样因为欧阳仁一句状似玩笑的话而被激怒得面红耳赤,虚张声势地生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气,那之后,欧阳仁来找过她几回,均被她严辞挡了回去。也许直到现在,他还以为自己在生他的气。
卫铃嘉叹了口气,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的欧阳仁真正做了自己的老师,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两人的关系就此明确下来,等于卫铃嘉有了自己坚守的堡垒。
这么一来,陪伴娄尚蔷也未为不可。从方才欧阳仁点自己的名字时的状态,丝毫听不出异样。卫铃嘉甚至在心里想:人家或许早把这事给忘记了。
“求你了,好不好?”娄尚蔷仍在可怜巴巴地求着卫铃嘉,卫铃嘉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应允。娄尚蔷感激不尽地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这时候,来自讲台上欧阳仁的警告也响了起来。
“别讲话。”
声音并不十分响亮,语气也是淡淡的,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在里面。卫铃嘉警醒得张目四望,意识到刚才除了自己和娄尚蔷的窃窃私语,其他同学都在正经听课,不由的脸颊绯红。
不知从何时起,卫铃嘉养成了放学后独自一人行走的习惯。用她经验说,独处有利于沉思。班上的同学每在路上看见她踽踽独行的身影,两道细弯的眉毛微微蹙起,嘴唇轻轻抿着,眸色深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二话不说将她归入个性孤僻难以亲近的那一类,其实,倘若稍作尝试与她亲近,很快便能发现她本质上是个充满热情的女孩子。她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向往一切美好的事物,并且积极寻找并发掘它们。
娄尚蔷喜欢卫铃嘉的热情,也喜欢她的敏锐,更对她那尖刻的幽默感赞不绝口。尽管岳秋萍和朱烨曾因得知这一内幕而对她的三观和审美大大地质疑了一番,她仍旧坚持自己的观点,并且相信将来有一天,会有别的人同自己一样,认同卫铃嘉的诸多好处。她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眼光的人,但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却充满自信。
卫铃嘉不愿意挤人堆去打饭,她讨厌嘈杂的环境,宁愿再挨一刻钟,待人少的时候再来。可到了那时候,饭差不多冷了,菜也不剩多少,况且娄尚蔷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无论如何不肯再稍等片刻。卫铃嘉拿着两人的书包占了一处角落的位置。等待的过程中,一对情侣过来与她们同桌。男方端着两份饭菜,女方手上只捏着两双筷子。卫铃嘉注意到女方细长的双腿,脸上化着淡妆,便推断她是大三的学姐。其实,与她同级的学生中也有不少身形成熟、化妆且谈恋爱的女生,在卫铃嘉的潜意识中,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所以一旦遇见这样的女生,便不自觉把她们划入高年级的范畴。
娄尚蔷端来两份饭,脸上带着些懊恼的神色。卫铃嘉注意到她袖口一片深色的污渍,问她:“你袖子上是沾上菜汤了么?”
娄尚蔷扒拉着自己菜盘里的宫保鸡丁,郁闷地回答:“一个高个子男生把糖醋鱼的尾巴戳到我袖子底下,我好心提醒他,他反而怪我弄脏了他的菜。真是的,我跟他理论了半天,没讲过他,气得我就走了,看他长得还不错,居然是这么恶劣的一个人,气死我了。”
卫铃嘉安慰她:“这种人,干嘛跟他生气?就当难得一次的倒霉吧!”
娄尚蔷顿了半晌,忽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问卫铃嘉:“你有没有觉得他长得挺帅的?”
“唔?”卫铃嘉不明所以,歉然答道,“我没看见你跟他理论。”
娄尚蔷忙摇头:“不是,我说的是上午给咱们上课的那个欧阳老师,你看,他应该没有四十岁吧?大概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不过看起来真得很年轻,说二十七八岁都不夸张,关键是他身上的那种气质,沉稳中透着睿智的光芒,一般三十岁以下的人可酝酿不出来。”她托着下巴一副痴迷于云端某物的沉醉模样。
卫铃嘉有意戏弄她,轻描淡写问道:“你看上他了?”
娄尚蔷双颊倏地一红,提起筷子作势要敲向卫铃嘉:“看你说的,人家可是老师,咱们学校的规矩,禁止师生谈恋爱。”
卫铃嘉惊叹地啧啧舌:“我才说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你既不否认,又说学校方面禁止师生谈恋爱……”说着掩嘴笑起来。
娄尚蔷醒悟到自己上当了,脸上的红晕一下子渗到脖根,含怒带羞要和卫铃嘉算账,身子起到一半,忽然心里忆起什么,心气平和坐回椅子上。
“我看,”她一脸神秘的笑,“那位欧阳老师八成是看上你了吧!刚才在讲台上,他一直看着你。”
卫铃嘉夹菜的动作一顿,
寻常女生遇上此类试探,一般情况下第一反应都是摇摇手大方地表示否认,倘若害怕态度过于明朗招来欲盖弥彰之嫌,那么至少也要以一个不知情的局外人的身份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漠视。作为一个教养良好的女孩子,谦逊自持在何时何地都不会显得累赘。
卫铃嘉却抿唇浅笑:“看你说的,我也希望他看上我呢。”她那副表现得无可挑剔的坦诚模样让娄尚蔷感觉如噎了一只苍蝇在喉头,许久,夹起一块鸡丁送进嘴里,喃喃说道:“都是女孩子,矜持一点。”
矜持?矜持不就落入你的圈套了吗?卫铃嘉心想。
冷淡了半日的天空,在卫铃嘉步出食堂大门的时候已撑起了难得一见的阳光笑脸,宛若从天国降下来的一盏金黄的天梯,云层中一片烁烁金光,将食堂门前那片广场熨帖得灿然生辉。
卫铃嘉恍忽记起,今年四月初,也是这么一片暖阳和照中,广场前一排银杏树上牵挂起长围图案典雅的明信片,而欧阳仁从中挑出一张融合了银杏元素图案的交到卫铃嘉手中,这是他们俩的初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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