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评林冲:算是上上人物,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他所指的上上人物,在我看来,有二层意思:一是在本书中人物刻画非常成功;二是人物的性格发展比较耐人寻味。
从《水浒传》整体上看来,总共拿出几乎六个章回为林冲立传。其中第十回是林冲被压到极致后的大爆发,读来扣人心弦,惊心动魄而又酣畅淋漓。
第十回是《水浒》很著名的一个章回,篇名叫做《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一块儿欣赏。
这一章回如果从整体上来划分的话,可分为两部分。
前一部分是说林冲被发配到沧州偶遇故人李小二。李小二在东京时曾受过林冲的恩惠,便邀林冲到家与其妻子相见,自此与李小二搭上关系。叙述的十分平淡。
因为,林冲九死一生从东京来到沧州,路上差点让两个公差结果了性命,文章叙事到此,先让文势平缓下来。因为经过前面的惊险刺激,现在,需要让林冲和读者们都缓一口气,让矛盾的冲突和缓下来,所谓一张一驰。
但是好景不长,秋去冬来的时候,随着严冬的到来,一个惊天阴谋,也跟随着不约而至。那就是“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
通过李小二眼中,看到这两个人的鬼鬼祟祟,并且,那个军官模样的人让李小二去牢城营请管营和差拨,待两人到时,他又支走李小二。这让李小二更加疑惑,便让自己媳妇探听。但是,作者高明之处在于,故意又让李小二媳妇听不清,只隐约听到什么“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性命”之语。
如此,文势陡然飙起:这二人是谁?来干什么?是害林冲么?怎么害?而当李小二告诉了林冲情况时,林冲立即猜出是陆虞侯和富安,并大怒,先去街上买了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
此时,所有的人都以为这免不了又是一次激烈的冲突发生,都为林冲捏了把汗,当然也渴望林冲手刃又来害他的坏人。矛盾发展到白热化。
可是,一句“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轻松把剑拔弩张的状况缓解了下来。林冲也自心下慢了,读者心下也慢了。不过,林冲不知,但读者焦急:前面那四人怎生设计害林冲呢?依然为林冲命运担忧。
纵观前半部分,文势有伏有起,伏时平缓如水,起时骤然乌云翻滚,如夏天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征兆。可是,待到将来未来之时,又突然云开日出,一切太平无事。虚惊一场。这就是起伏。
高明的作者总会故弄玄虚,遵守“文似看山不喜平”之原则的。同时,在起伏中埋下悬念:文中交待陆虞侯等人要害林冲,三五日又无动静,那么,依陆虞侯千里迢迢赶来的情形,害林冲是势在必行。下一步怎么害呢?这是一个巨大的疑问。
中间有个过渡段,那就是作者不经意间,提到管营给林冲安排新工作,这工作可以搞点小金库,为自己捞些实惠。之所以这样安排,是管营看在柴大官人面皮上卖给林冲的一个人情。可别小看这个过渡段,它使得本章上下两部分衔接得非常自然。
林冲相信管营的话,因为他来之前,柴进确实修书一封给管营。读者也相信管营的话,因为,这也是人情所致。中国历来讲求人情世故,绝对合情合理。
如此,让这一个自然段进行衔接,使文章天衣无缝,并让读者随着林冲走上新的工作岗位,看看究竟到底会发生什么故事,吊足了胃口。
因为有这一段的铺垫,小说很自然转换场景,进入主题:风雪山神庙。
金庸说:西方文学惯用环境、人物、情节来分析一篇作品。按照这个说法,对下半部分析,层次与情节非常分明,而在层次与情节的铺垫与发展中,人物性格的发展与表现也就栩栩如生展现了出来。这部分有三个关键词值得注意:风、雪、火。
先讲“风雪”: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
(怎生模样):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前一段是白描手法,先是彤云,再是朔风,然后大雪卷飞。下得密了。寥寥数语,让人仿佛置身于大雪之中,代入感极强。后一段还嫌不够,再用诗来形容。
我看有不同的版本,这诗都是不同的。估计是后人所作。所以,金圣叹在批《水浒》时,就没有采纳,他大概认为这不是施耐痷的原作吧。但不管怎样,也从侧面烘托了当时的风雪之大。
其后在情节的发展中,不断在百忙中描上一笔,比如,林冲进入草场厅中,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
比如,林冲往小酒店去打酒吃时,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下得正紧。
为什么不厌其烦写雪?这是为了人物性格发展的需要。在如此寒冷的大雪里,林冲依然抱有幻想,进行命运的挣扎,期待有朝一日服完刑回家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康日子。
环境越残酷,越显出林冲逆来顺受的性格,但是,随后的大火,却彻底粉碎了他的所有幻想,性格终于量变到质变,“做得彻”成为以后他性格的主要特征。
对火的描写,作者并没有上来就写火,而是逐步引入,层层递进,终于引出了一场大火:
林冲因草屋压塌,不得已,跑到山神庙里借宿时,活脱脱一个穷途末路的英雄惨相:
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子放在供桌上,把被扯了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这是何等的困苦和凄凉。想当初,林教头在东京时,也是重茵而卧,列鼎而食,热炕媳妇拥怀,三五朋友挥酒,日子过得如此惬意,如今仅因高衙内看中其娘子,落得这样下场,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但于林冲而言,依然心怀幻想,忍辱负重,随遇而安,根本料想不到一场塌天大祸险些让他粉骨碎身。果然,那大火燃烧起来,彻底粉碎了他的所有幻想。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着。
中国古典文学,善于运用白描手法,用极简的语言,描绘出极丰满的内容。“必必剥剥”,“刮刮杂杂”,这都是象声词,先是声音传来,然后是林冲在壁缝里看。大概声音传来,在这大雪之夜,格外令人心惊。
所以不先开庙门,而在壁缝里看,是因为以林冲的谨小慎微的性格而言,是非常自然的。正因为这样看,才听到陆虞侯、差拨、富安三人的惊天阴谋:纵火烧死林冲。
至此,林冲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读者也明了,于文章来说,三人谋害林冲的诡计,也得以揭示。配合着环境描写,极力渲染大火,不仅是自然环境的描写,也有象征性意义:林冲那压抑许久的怒火,也随着这大火一并喷发出来,读者的怒火也喷涌而出。于是,随着林冲去手刃仇人,感受那种复仇的快感。
纵观本回,于小说艺术手法而言,情节张弛有度,悬念设置合理,人物形象饱满,逻辑缜密,层层递进,使人物的性格非常合理地完成了质变。
于世事人情而言,揭示了一个非常深刻的道理:穷寇莫追,逼人莫甚。哪里有极致的压迫,哪里就有极致的反抗。所谓压到极致必爆发,哪怕他是一个曾经如林冲一般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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