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强强妈的红烧肉

作者: 五十二个信息 | 来源:发表于2022-01-09 12:38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一】

    孩童们最想过年,一到过年,全村近二十个孩童就拿着风车车儿,惯例排在村口大槐树下,“呜嘟嘟”地向前冲。比哪个的转得最圆、最快,哪个的最大最好看,还比哪个的跑得最远不散架。

    强强家离大槐树最近。但是每次他都最后来,总是不声不响地排在最后排,悄悄地跟着大家跑。只有等到大家“哇啦啦”地大声喊叫,他才慢慢忘了害羞,跟着大家兴奋起来。

    强强害羞,是因为他的风车车儿是他妈用草纸自己做的,又难看又转得慢,像蜗牛背着壳在爬。不过小伙伴们没有嫌弃他,见他来了要跑过来拉拉他,还把自己的风车车儿往他手里塞。但强强每次都不要,红着脸轻声说:“我就用妈妈做的这个。”

    香香对他说:“你不要你妈妈做了嘛,我们每个人给你凑一分钱,就可以买一个了。你看嘛”她指了一下小伙伴们:“我们都是买的。”香香在这群小伙伴中年龄最大最有号召力,已经读小学一年级了。强强还是不愿意,仍然小声地说:“不要大家凑钱买。”

    除了强强,小伙伴们的风车车都是用薄薄的皱纹纸做的,各种颜色应有尽有,转起来又快又漂亮,像飞速转动的花儿。有的还能“居居居儿”的叫,像汽笛发出的声音。他们都是买的,当然就比强强的“强”多了。

    但强强怎么也不能让他妈妈用钱去买,他们一家三口,全靠他妈妈养活。那个时候的生产队都是集体干活,按劳计酬。全劳动力干一天十个工分,次劳动力干一天八个工分。十个工分按人民币计算,合五毛钱。次劳动力就只有四毛钱。生产队的干部们照顾强强他妈,按全劳动力算。但一年下来仅够买分配的粮食,买其它东西比如盐巴、酱油、穿的衣服布料等就要自己做点副业卖钱来买了。但是当时规定了鸡、鸭、鹅是不能多养的。养多了是“资本主义尾巴”,要被“割”就是被没收的。自留地种的菜也只能够自己吃。爸爸五年前就去世了,还有个瘫痪在床的奶奶。强强他妈拿不出钱来给强强买风车车儿。

    “也不能让大伙儿凑钱买,每家的钱都“为贵”得很呢。”强强想。

    强强觉得只要过年时跟着大家一起,拿着风车车儿跑,不管拿着什么风车车儿,都是最高兴和最兴奋的事。


    【二】

    过年还有使强强更兴奋的,是可以吃一顿他妈妈做的红烧肉。红烧肉是鲜肉做的,那鲜肉是生产队杀的过年猪,强强家可以分十斤。强强妈先切一坨鲜肉下来,其余的就用盐巴抹在肉上,做成腌肉。那是他们留着吃一年打“牙祭”的肉。长期吃不到肉,偶尔吃一次,就像是对牙的祭祀,所以叫“打牙祭”。

    切下来的鲜肉就拿来做红烧肉。

    强强觉得他妈妈做的红烧肉太好吃了。可是只有在大年三十才能吃到。

    强强中午饭吃完就守在他妈妈身边,看着他妈做红烧肉。妈妈问:“你想学会了以后做给妈妈吃吗?”强强认真的回答”嗯”。他妈就说:“先要把肉放进锅里煮会儿,然后拿出来切成一坨一坨的小方块。再在锅里放油,放泡辣椒泡生姜,放豆瓣、花椒,把它们炒啊炒啊,炒得闻到香了,再放鲜肉到锅里去。又炒啊炒啊,炒得油都出来了,就舀一瓢水进去,用大火把水烧开,盖上锅盖。这个时候就不要大火了,只要很小很小的火,慢慢的熬。你要记住哈,”

    强强真的就认真的记,整个过程、顺序包括用料,强强都记得一清二楚。

    今年的大年三十,上午和小伙伴们跑完风车车儿,强强回到家。吃完午饭,他妈妈应该开始做红烧肉了。但妈妈对强强说:“纸厂还有一车的生竹料要卸下来,拉料的师傅要回去过年呢。你就在家玩,看好奶奶。等我把那车竹料卸完了就回来。”

    纸厂是生产队公办的,做的是草纸。做法很简单,就是在山上挖 十多个四、五米长两米宽两米深的土坑,把生竹料打成一米多长的捆,丢进土坑中,用水加石灰浸泡一月左右,把生竹料腐蚀熟了。就可由工匠师傅手工做纸了。

    强强妈就是要去把打成捆的生竹料从车上卸下来,再挑到那些土坑里。

    躺在床上的奶奶说:“我没事的,你放心去就是。”

    强强说:“我跟妈妈一起去好吗?。”

    他妈说:“算了。你就在家好了,那里都是大人在干活,你没玩的。

    强强说:“你挑热了要脱衣服,我给妈妈看衣服。”

    强强妈笑了:“我这衣服没人要的,看不看都没关系。”

    “那我就帮妈妈递水喝,卸料下车那里有开水桶,我知道的。”

    强强妈说:“好吧。”又给奶奶说:“我们就去了?”奶奶说:“去吧去把,强强要听话,不要到处乱跑哦。”

    因为过年,来挑竹料的人不多,其中有香香的爹。香香爹是生产队的队长,高大威猛力气也大,三四百斤的东西也能挑起来跑得飞快。

    见强强也来了,香香爹笑着招呼:“哟,强强也要来帮着卸料呀?”强强低着头,小声说:“不是的,我来帮妈妈递开水。”香香爹还有其他人听这话都笑了起来:“哈哈,孝顺。等你长大了,你妈就享福了。”

    大家把竹料从车上卸下来,等师傅开车走了,又开始往生产队的土坑里挑,从卸料地到土坑,来回要半个小时。不一会儿大家就大汗淋漓了。强强拿着个搪瓷盅,忙着给大家递水喝。香香爹说:“哈,强强除了给他妈递水,还给我们递,给你也记两个工分好吗?”强强不知怎么回答,其他人说:“对头哦,应该给强强记两个工分。”

    强强心里好高兴,他也能挣工分了。

    挑得久了,强强妈有点力不从心了。香香爹把强强妈挑的那担竹料一只手提一捆,放在自己那挑上,说:“你不要挑了,坐下来休息,我一回挑四捆,把你的带了。”

    强强妈不愿意,把那两捆竹块料从香香爹的担子上拿下来,小声对香香爹说:“不好哦,人家看着算啥?”香香爹看了一下周围,那些人都在挑竹料的路上,说:“没人呢。就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大家都是单身的,名正言顺。”妈妈说:“你有香香,我有强强,还有公婆。公婆在,我不’出门’的’。你另外去找一个,把香香照顾好。”

    香香爹叹了口气,让强强妈把那两捆竹料放回自己担子上。

    香香妈也是去世了五年多的。那一年村子里得浮肿病,死了好多人。强强爹是为了把吃的让给强强、强强妈和强强奶奶,香香妈是为了把吃的让给香香爹,香香奶奶,香香爷爷还有外公外婆。长期饿肚子,就得了浮肿病,没钱进医院,就只有等死了。


    【三】

    没几年,强强奶奶也去世了。香香爹来过强强家,对强强妈说:“现在可以’出门’了吧?我都等你好几年了。”强强妈仍然不答应,说:“算了吧,我还有强强。”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强强长大读警校了,他妈依然独身一人,住在老房子里。

    强强读书住校,周六上午回家去,中午一定是红烧肉。现在吃肉不像过去“打牙祭”了,强强妈自己喂猪,种大棚蔬菜,肉吃不完,蔬菜也吃不完。原来的草纸厂已经没有了。全生产队的人都有自己的家庭经济,还有大伙儿投资入股的蘑菇种养场,家家都安上了电话,都有电视。也不需记工分,工资现金支付,算下来一个月收入好几千。

    每次回家,强强妈就摸着他的脸蛋说:“多吃点,读书辛苦啊!”

    强强工作了,就在离家十多公里远的西南城当了一名警察。周六如果不执勤,上午回去,中午也肯定是红烧肉。现在每次回家,强强妈就抚摸着他的警徽说:“多吃点,日晒雨淋的,当警察辛苦啊!”

    强强结婚了,老婆也是一名警察。周六和老婆回去,强强妈也一定做午饭时少不了红烧肉。每次回家,强强妈就对他和媳妇说:“你们都多吃点,两个都是警察,都好辛苦啊!”

    没两年,强强有儿子了,周六带着老婆、儿子一同回去,午饭除了一大桌菜,还有鸡鸭鱼,更有一碗必不可少的红烧肉。每次回家,妈妈就搂着她的孙子说:“你也多吃点,长大了也当警察,一家人都是警察,都辛苦,都威武!”

    红烧肉不仅是强强的最爱,也是他老婆、儿子的最爱了。

    每次强强他们都吃得人欢马叫,强强妈却不吃,就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他们。原来看着强强一个人吃,现在看着她的儿子她的儿媳她的孙子吃,心里舒坦得无法形容。强强对他妈说:“小时候你就教我怎么做红烧肉,那些顺序、佐料我还记得。还说长大了我做给你吃,一直就没机会做过。”强强妈说:“还是我做给你们吃吧,你有这心就可以了。”

    强强劝他妈搬到城里来和他们住一起,老婆、儿子也帮着劝。但强强妈不。说住惯了乡下,离不开那个地方那间老屋那个灶头那个水缸。

    强强很想说:“妈,你就再找一个嘛。”但他不好意思说,也不敢说,香香爹那么高大威猛,等了他妈那么多年,直到现在香香爹也没等着。

    香香爹没找,他妈也没找,为什么他们就不可以在一起呢?强强弄不明白老一辈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每到周六,只要知道强强他们要回家,强强妈就早早起来,把猪肉洗干净,把料备好,十一点准时下锅,十一点四十准时灭掉灶里的明火,让那余温继续熬着锅里的肉。

    老屋里烟火缭绕,用竹片编织的如斗笠状的锅盖囥在锅上,那锅盖在强强出生时就有的。年长日久,已经被烟火和蒸汽熏成了琥珀色。

    那新鲜的“五花肉”在锅里噼噼噗噗地响着,在琥珀色的锅盖下慢慢凝结,慢慢变成如锅盖一样的琥珀色,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香气四溢。

    灭掉明火后强强妈就让它们自由发挥着,不管了。自己则端上一条矮木凳,坐在门口,倚着门框,朝着强强他们来的方向,望着。

    强强妈老了,手脚已经不灵便眼睛已经看不清耳朵已经听不真了。香香爹有时过来看她,她要老半天才能认出来他是谁。但是老远她就能认出强强他们。她对强强说:“再远我也能认出你们,因为你们这身警服,还有你们的警徽,还有我小孙子那一口雪白的牙齿,老远就晃着我眼睛呢。”

    慢慢地,强强妈的记性也不好了。

    不管强强他们有没有说要回家,她都记成了要回家。每周六她都要做红烧肉,依然是早早起来把肉洗干净,十一点下锅十一点四十灭火,然后端着那条矮木凳坐在门口,倚着门框痴痴地望着。看看有没有天蓝色的警服,有没有晃着她眼睛的亮闪闪的警徽和小孙子雪白的牙齿。

    可是,强强妈已经记不清在红烧肉里放没放盐或者放没放糖了。他们吃到的不是咸得要死就是甜得要命的红烧肉。

    每周六只要不值勤,强强他们就要要回他妈老屋去,他和老婆、儿子依然吃他妈做的红烧肉,依然吃得狼吞虎咽,人欢马叫。他们心照不宣地夸奖着赞美着:“好好吃的红烧肉啊!”

    强强妈坐在一旁,看着她的儿子她的媳妇她的孙子,幸福地笑着。


    【四】

    强强妈毫无征兆地去世了。

    这天正好是大年三十,强强值班,已经给他妈电话上说了要初一天才回老屋。强强妈只记得每年大年三十,都是中午,强强就要带着她的媳妇,带着她的孙子回来,狼吞虎咽地吃她做的红烧肉。记不住强强说他今年大年三十不回来。

    她依然记成强强他们三个要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年。

    人们发现她时,她就坐在门口的矮木凳上,倚着门框,朝着强强他们来的方向。

    锅里还有噼噼噗噗作响的,已经烧好的如琥珀般色泽的红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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