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烈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了。
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以前的他,生性豪爽,虽然脾气有点暴躁,但总的来说还算待人和善。可如今的苏烈,整日整夜的把自己关在屋里,整个人也变得阴郁起来。
他开始酗酒,刚开始是一杯一杯地喝,后来是一瓶一瓶地喝,最后直接搬了几大桶放在房间里,时不时灌几口,让自己醉着。这些酒原本都是他的前任们留下的,他上任之后就直接把这些酒封存了起来,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去碰,就是怕自己喝醉误事。可现在,他早已把这些抛诸脑后。
就算他是守卫军总司令又怎么样?表面上看起来风风光光,手握大权,可实际上不过是朝中之人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而他以前居然还那么蠢,以为自己只要干得好,就可以化解长城内外的矛盾,带来久违的和平。真的是蠢不可及!
他脑子里不时显现出李冉得逞后奸邪的笑脸,以及监军得到赏赐后愚蠢的笑脸。两张笑嘻嘻的脸在他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无一不让他感到侮辱和无力。
拿起酒壶,他靠在窗边,一边喝,一边盯着外面的训练场。训练场上,新兵们正在训练,他们的喊声在训练中变得坚定,步伐在训练中变得稳健,身手在训练中变得敏捷,思想也在训练中变得忠诚,忠于朝廷,而不是忠于他这位总司令。
听着新兵们的操练声,苏烈感觉自己意识模糊了,他像是回到了当初自己刚到长城的时候。那时候的自己,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和现在这些新兵一样。
那时候的他也和现在的新兵一样,每天接受着残酷的训练,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对长城的热爱,对长城守卫军的信念。那时候的他,总是以为守卫军就像传说中的那样代表了正义与和平。
可时间最后才告诉他,正义和平什么的都是虚妄,唯有利益至高无上。
不知道现在的这些新兵什么时候会知道这一点,他狠狠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愤愤地想。这些新兵中间一定是有人当总司令的,这是守卫军的传统。那个总司令会怎么做呢,是像之前许许多多总司令一样,与西域各国开战以扩大唐帝国的疆土,还是像他一样,为了促进双方的和平发展而努力?
这些琐碎的想法时不时就出现在他的脑海,每次都会让他恍惚。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我不是说了吗,不要进来打扰我。”苏烈一听到开门声,就感到有一股火气升了上来。“马上,出去!”
传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下属恭敬的声音,而是一个轻柔的女声。“果然,你变了不少。”。苏烈一下就愣住了。
他转过身,眼前的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穿着合身的细铠,身后背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大弓,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正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子。
“伽罗?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这不是听说你这边出了事,赶过来看看吗。”名叫伽罗的女子微笑着说道,走到他面前,说:“怎么,不欢迎我来吗?”
“你说笑呢,我怎么可能不欢迎你。”苏烈看着伽罗,终于也露出了笑容。他已经有好久没有笑过了,这让他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笑了。“来一杯?”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问道。
伽罗看着屋里的几桶酒,皱了皱眉。“你以前不是说你不喝酒了吗?怎么现在又成了个酒鬼?”
“哎。”苏烈叹了口气,放下了酒杯。“你也知道,我这边出事了——”
“出事了不想着该怎么解决,却跑到这里来喝酒?”伽罗打断了他的话,毫不留情地数落道:“你这样子真不像个男人,也不像个守卫军司令。”
她的性格还是像以前一样直爽,苏烈一边苦笑着,一边想到。“关键是,这个事已经超出了我的管辖范围,而且牵涉到了很多人。一句话来说,太复杂了。”
“说来听听,怎么个复杂法。”伽罗取下背后的大弓,放在一边,然后坐到苏烈对面。
整理了一下思路后,苏烈就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她,还说了一些自己的猜测。听完后,伽罗沉默不语,她也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就怕,是有人在挑拨离间啊。”良久,她长叹一声,说。
“你是说?”苏烈察觉到她似乎另有所指。
但伽罗却摇摇头,只是说:“这也只是我的一种猜测,我也不能确定。”迟疑了一会儿后,她又问道:“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对啊,他现在应该怎么办?该怎么选择?
一方面,驰骋疆场凯旋归来也是他的梦想,加官进爵光宗耀祖也是他的愿望,而这一切,只要他站在特使、站在朝廷这一边就行了,他只要作出一个选择,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可这样做的代价就是,长城又将成为人间炼狱,又会有无数人的鲜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浸染着一切。
可若是他现在不这样做呢?关市的袭击毫无疑问破裂了长久的信任,激起了西域的怒火。总有一天,西域的军队会向长城发起进攻,到那时,长城照样会陷入战争的泥潭。而到那时,他还是要作出选择。是为大唐而战,还是任由西域入侵。
“如果我能做点什么,消除他们的怨气——”
苏烈缓缓的开口,但再次被伽罗打断。“我来的时候,已经看到那边在集结军队了。”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悲伤。“而且如果真的像我说的那样,是有人在挑拨离间的话,那除非你找到幕后主使,否则你做再多也没有用。”
“那我就别无选择了。”苏烈突然感觉好疲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我已经让那边的人民遭受一次伤害了,我不能再让这边的人民遭受同样的伤害。”
伽罗看出了他的无奈,也理解了他的痛苦,她心中何尝不是同样的无奈和痛苦呢。这样的惨剧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了,从金庭城,千窟城,到玉城,再到都护府,现在终于要轮到长城了吗?她的视线穿过窗户,望向了远处的长城。深色的夜幕下,长城显得十分平静,宛如睡着了一般。
“给我吹一首曲子吧,我想听。”她突然对苏烈说。
苏烈愣了愣。“好久没碰过了。你想听哪首?”
“《关山月》。”
苏烈再次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转身在柜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抽出来一只笛子。这只笛子看上去已经很旧了,笛身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也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苏烈用袖子擦了擦,试着吹了几下。吹出来的音调略微有些不准,但无伤大雅。
他开始吹奏。
这首曲子,是根据他的好友,大唐诗仙李白所写的诗《关山月》改编的。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伽罗闭上眼听他吹奏。她听出了苏烈复杂的情感,那是一股强烈的怨念,一股隐藏的愤怒,一股幽深的悔恨,一股对杀戮的厌恶,还有一种对远方的思念。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内心生出对这个男人的关切。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两人都想暗自抹下眼角的一行清泪,却又同时发现了对方的动作。两人相视一笑,笑里满是无奈与辛酸。
“这么晚了,看来你得留下住一晚了。”
“那我住哪?”
“擒虎!”苏烈喊了一声,高大的青年随即出现在门外。“带客人去客房,你知道是哪一间吧?”
“当然知道。”
“那就好。”听到裴擒虎肯定的回答,苏烈转过身,对伽罗说:“你先跟他去客房休息休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一下。”
伽罗点点头,拿起自己的弓,跟着目瞪口呆的裴擒虎朝客房走去。
看着两人远去后,苏烈眼中出现了一丝杀意。“屋顶上的那位客人,听了这么久了,不下来一叙吗?”
一时间,夜晚仿佛都安静了许多。
过了许久,屋顶才传来一句,“没想到居然被苏将军发现了。”
“既然都被我发现了,那就下来吧。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屋顶上的人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估量两种不同选择的危险程度。然后,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屋顶上跳下,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苏将军想和我叙些什么?”
“我倒没什么想说的,只是既然你都听我说了这么多了,那也说些什么给苏某听才合理吧。”苏烈神色平静,仿佛确定对方一定会答应他的要求一般。
“你那位曾经的朋友,如今改名叫囚徒了。他发誓,要给他的子民复仇。”没想到,对方居然还真的开口说了。只是,这第一句话就让苏烈感受到了痛苦。
他强忍住不把这痛苦表现出来。“我能理解。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既然如此,那我想问苏将军几个问题。”
苏烈稍稍皱了一下眉头。“那要看是什么问题了。”
“放心,我不会问什么有关军事机密的问题。”来人淡淡地说:“我就是想问,袭击关市的事,和苏将军到底有没有关系。”
“这件事我根本不知情,但我作为总司令也是有责任的。”苏烈看了一眼眼前的黑衣人,说:“只不过,你相不相信我是不知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相信苏将军。”出乎苏烈的预料,来人居然说相信他,然而还没等苏烈反应过来,来人又接着说:“不过这样的话,我也就再没有什么顾虑了。”
苏烈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含义。“既然战争不可避免,那苏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今晚看在你给我带了一个消息的份上,我不会杀你。不过日后我们若在战场相见,苏某绝不会手下留情。”
来人杀机顿显,不过苏烈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若你真的是一个听见那首曲子会有所触动人,那希望你能在战争爆发后,记起这首曲子,不迁怒与平民百姓。”
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人深呼吸了几下,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那是自然。”
说罢,他便迅速而无声地离开了。他没有听见苏烈低声的呢喃,“如果你真的像你的名号那样,是一位王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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