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干涸的月眼海旁,还残存着一些破败的建筑,都是湖泊还未消失之前修筑的。从残迹中还可以依稀看出它们以前的奢华。在这些建筑的旁边,是几间后来才修建的低矮泥草房。看样子是有人在这里居住。
屋外,坐着一个男子。他上身半露,穿着蓝紫色的便服,和他紫白色的头发很是搭配。男子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凝视着眼前的月眼海,肩上的披风随着风缓缓飘动。
“少主。”一个全身黑衣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那边什么情况?”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查清楚了,确实是守卫军那些人做的。”女子看了他一眼,然后深深低下头,回道:“就在关市开放的那天早上,没有任何征兆,他们带着人就过来了。他们——”
男子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这些我都知道,不用再多说了。”
“是。”
“我想知道,这次行动,是谁主使的?”
“回禀少主,是守卫军里的马监军带人袭击的关市。而幕后主使,还用猜吗?自然就是那个口蜜腹剑的苏烈了!没有苏烈的将军印,一个小小的监军能够指挥动那么多士兵?”女子的语气很是肯定。
“但为什么我听说,袭击后不久,苏烈也赶去了关市,直接就把守卫军给调回去了,救了不少人的命?”
“不然怎么说他口蜜腹剑呢?”女子显得很激动,说话的语调也高了不少。“少主,你可别被苏烈给骗了!他就是个刽子手!”
男子依然保持平静,没有被她的情绪所影响。“我还听说,苏烈和一个朝廷来的特使发生了矛盾,而且就是在有关关市的问题产生了矛盾。”
“这个,属下不知。”一时间,女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虽然也知道一些有关苏烈和特使有矛盾的传闻,但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矛盾。当然了,她现在绝对不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这是少主自己亲口所说的。
“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话,再结合之后苏烈的反应。那么就可以说明,这件事是那个特使主使,和苏烈没什么关系。至于将军印,用点小手段就可以搞到,没法说明什么。”
女子听着,没有说话,她知道男子还没有说完。
“不过,这件事若真和苏烈没关系的话,我倒是更担心了。”
“少主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这件事,是唐朝女帝指使的!”还没等男子开口,另一个黑衣男人就出现了。是个身体佝偻的老人。
“师傅。”
“主人。”
意识到这位老人是谁后,男子和女子立马行礼道。
“你先退下吧,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和恭儿说。”老人吩咐到。女子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见女子离开,老人的神色冷峻下来。他盯着男子,眼神里充满了不满。“事情你也知道了,守卫军和唐帝国那帮人的奸诈你也该看出来了。”他开口说:“现在用不着为师帮你回想一下当年的景象了吧?”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不用,徒儿记得很清楚。”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的场景,这辈子都不会。
周围都是硝烟和战火,妇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不绝于耳。他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已经害怕地叫不出声来,只能颤抖着身体,看着眼前疯狂的一切。女人抱着孩子想要逃跑,却被全身黑甲的骑兵追上,被一刀结束了生命。而旁边的男人见此情景,彻底崩溃了,抄起一旁的木棍就朝骑兵挥舞了过去,但紧接着,他也人头落地。骑兵放肆地笑着,他胯下的马也疯狂起来,马蹄踢开了落在地上的婴儿。
那个婴儿就此变得血肉模糊。而杀戮,还在他面前接连不断地发生着。最后,鲜血染红了一切。
而他的父母,就站在塔楼的高处,俯视着下方潮水一般的骑兵,是嘲讽地笑了笑,身体慢慢地朝前倾去,然后从高处坠下,变成了一滩血肉。在他眼里,这一刻,时间都仿佛变慢了,那下落的轨迹,清清楚楚地印刻在他脑海里。
“记得清楚自然最好。”老人点点头。“你要明白,为师当年收留你,培养你,辛辛苦苦帮你筹划如何进攻长城,所做的一切都是让你能够尽早完成复仇大计。这点,为师绝不会骗你。”
“徒儿自然相信师父。”
“长城守卫军,听起来只是打算守卫长城,但它存在的意义和目的,还是为唐国开疆拓土,只是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时机罢了。只要西域一乱,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抵挡守卫军,他们便会攻进来,占领疆土,焚毁城池,掠夺财富,奴役妻女。自古以来,这是所有军队的宿命,没有哪一只军队例外。”老人慢悠悠地说着,但随即话锋一转。“我本来以为你会明白这些道理,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天真而且愚蠢,蠢到会相信苏烈那个所谓的开放关市的想法。就算他苏烈心是好的,可也不能说明所有唐国人都是这样想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么简单的道理,高长恭,你还要看到多少族人的鲜血才会明白?!”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对幼年遭遇的报复和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在高长恭脑海里纠缠着。一方面,他真的太想报仇了,可仅仅靠他一个人是完全没有办法报仇的,他只有依靠师父和其他人,但若如此,就会把更多人卷入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这让他开始厌烦,他开始向往美好和平的生活,没有复仇,也没有战争。
苏烈的出现,一度让他以为自己的愿望马上就会实现了,所以他回到了月眼海旁,取下了象征着兰陵王,象征着复仇的面具,开始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但也一直监视着外界,看苏烈是否像他当初承诺的那样不再挑起战争,而是坚守和平。他选择了相信苏烈。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守卫军居然背弃了曾经的誓言,血洗了整个关市。
虽然可极有可能并不是苏烈做的,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更意味着长安对西域的敌意!而这,比苏烈的毁约,更加让他难受。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个道理他当然懂,可是除了你死我活,就没有第三条路了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就这么平淡地过完一辈子。”老人看出了他的沉默,开口说:“要是你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我也不会勉强你,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是什么!”他的语气很是严厉。“兰陵王!你别忘了你是兰陵王!就算你忘了,守卫军也不会忘。你过去和守卫军的战争,不是你说几句话就可以带过去的!”
这话终于让高长恭无法反驳了,他终于开口,说:“师父,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为师对你可是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老人说。“好好想想吧,你到底是该做个普通的高长恭,还是该做个无敌的兰陵王。”说罢,他便消失不见了。大漠之中,月眼海旁,终于又只剩下他高长恭一个人。
独处并没有让他的思绪清楚起来。头脑中的想法如同沙丘一般,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毫无规律可寻。父母自杀前绝望的脸,师父严厉不带感情的脸,属下们恳求的脸,苏烈宽厚和善的脸,守卫军敌视的脸,西域族人崇拜感恩的脸,一张张不同的脸在他眼前闪过,每一张脸都在提醒他他是谁,他该干什么。
我是谁?我该干什么?这个问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时间在折磨中缓缓流逝。酷热的白天过去,寒冷的夜晚过去,他却始终陷在痛苦的泥潭里。这让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干渴,他不去看放在面前食物和水,也拒绝去休息。期间老人又来了几次,看见他这样,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他的身体终于坚持不住了,他晕倒在地。
一直在旁边的女子赶紧将他抱起,想让他上床去休息着,顺便给他喂一些吃的。他却又突然醒了,虚弱的说着:“把我,放,放到月眼海中间去。”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既然我没法作出决定,就让上天给我做决定吧。”
月眼海干涸之前,一直是西域各族的圣地,每到祭天祭祖的日子,各部落的祭司们就集中在月眼海边,举行盛大的祭祀典礼。后来战争爆发了,西域不复繁荣,月眼海也随之干涸,现在只有少数人还记着它。
他虽然语气虚弱,但态度很是坚决。没办法,女子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他带到月眼海中间,那里有一个简朴的石台。她把高长恭平稳的放在石台上,然后离开了。
没过多久,高长恭又陷入昏迷。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看到了天神在向他招手,天神的身后,是他的父母,以及高氏王族的祖先,他们都郑重地看着他,使他感到肩负重大的使命。
当夜,月眼海里刮起了风沙,黄沙如同屏障一般,使人无法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女子虽然很是焦急,但也只能在外面等待,等风沙过去。
终于,风沙停了,女子赶紧冲进去。
高长恭已经醒了,坐在石台上。他满脸是泪,眼神中透露出疲态。
“少主,你这是?”女子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
“我没事。”高长恭声音嘶哑,“扶我回去。”
“是。”
回到月眼海旁的那几间泥草房,高长恭终于开始吃饭喝水,并且好好休息了一天。在养足了精神后,他从房间里的某个角落,翻出了那个早已积满了灰尘的面具。这个面具,曾经让敌人无比恐惧,可他已经很久没有戴上了。
他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面具,让它再度恢复以前的光泽。然后,他郑重地拿起面具,迟疑了一下,便戴在了脸上。最后,他戴上自己的拳刃。
“告诉他们,”他对身后早已泪流满面的女子说:“兰陵王,回来了。”
兰,非金,却更显高贵;陵,非庭,却更震慑敌人。金庭的王子死去了,兰陵的王,却再度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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