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有一张悉心保存的证件复印件。这是一张1950年马来西亚移民厅签发的入境执照，有效期两年。执照上的照片是四人合影，四人是凯母、凯和两个弟。凯那时还只有五岁，两个弟弟分别是三岁和两岁。凯母虽是在马来西亚出生，但因为当时马来西亚政府并不允许华人加入国籍，所以她的国籍还是中国。在办完执照后他们四人和凯父一起从马来西亚回国。入境执照的功用是如果持照人在有效期内返回马来西亚，可合法登陆并不用交入境费。看来当时凯母还是有做好回马来西亚的二手准备。
凯母，名霞，出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父亲是成功的马来西亚华商兼医生。凯父名叫文华，是四十年代赴马来西亚打工的华工，因文化程度较高，被乡亲和工友尊称为华生。两人贫富悬殊，身份差距大，年龄上华生也大了七岁。门不当，户不对，能相识相知相爱，并能最终得到霞的父母的同意而成婚，据凯说，主要是因为当时马来西亚被日军占领，女孩结婚能减少被日兵侮辱的风险，当然华生有文化能写一手好字也是原因之一。结婚时，霞才17岁，她父亲给的嫁妆是一个橡胶园、一斤黄金和一些珠宝。
婚后一切都还顺利，直到1949年末。那时日本已经投降，天下本已太平，而华生的橡胶园却不知因何失火，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祸不单行，他帮马来西亚共产党运送货物，被马来西亚政府发现，并因此被驱逐出境。霞也只好带上珠宝黄金随夫返华。
回到福建的永春岵山镇老家后，当地县政府想让华生做县侨联的头，被华生拒绝。他选择了当镇里的小学老师，教书育人，也能兼顾到家庭。
此后华生和霞又生一子六女，凑足十个儿女。霞心地善良，却不大会理财。在六十年代，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霞今天拿一块玉跟人家换米，明天拿一个小金块跟人换面粉，两三年就把陪嫁过来的黄金珠宝败个精光，不过也让一家十几口度过饥荒的年代。
霞有一个妹妹。在霞回中国后，她的父亲于1962年过世，家产全由妹妹继承。
凯是我的岳父。几年前在帮他申请加拿大父母团聚移民时，他给我看了他的这张入境执照，并讲了以上的故事。
下面要讲的故事却是他的弟弟，我老婆的二叔，在两年前我去永春探亲时告诉我的。这故事岳父从没跟我说起。
凯高中毕业后就参军入伍。当时军队中有读到高中毕业的士兵极少，他因此当上宣传干事。一日，解放军报有位职位较高的领导去凯所在部队出差。在部队基地，这领导看到凯所出的黑板报，被他工整清秀的粉笔字所叹服。领导跟凯一聊，发现他还在解放军报发表过文章，且长得一表人材，于是就想把他调到报社工作。调工作要政审。漫长的逐级审查过后，结果却是没通过，审查委员会也没告诉他具体的原因。这件事对凯打击很大。内心那团追求进步的火焰，一下子被冷水浇熄。
凯退伍后转业到福建省的一个建筑安装国企，九十年代的时候，他调到公司人事部，终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档案。档案中那张政审结果表让他目瞪口呆，表上说他老家的一个人举报凯的父亲可能是归国特务。到底是不是特务，当然不好认定，举报的人也只说是“可能”，参加政审的领导不敢担这个责任也是可以理解。万一哪一天证实他的父亲是特务，而政审没查出来，那这些领导的乌纱帽也保不住了。
岳父脾气不好，没几个朋友，跟这件事可能有很大关系。
岳父的加拿大永久居民身份已于五年前拿到，现在跟我们一家居住在多伦多。他把那张入境执照复印件折得四四方方和他的中国护照一同保存在一个小布包里。我把那旧入境执照复印了一张，并又扫描了一份放电脑中。当他因些小事生气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的那些往事，想到他那貌似冷漠的保护壳后面深深的伤痛。
等哪天他心情好时，帮他倒杯白酒，听他聊那年所受的挫折，可能，会平复些许他内心的创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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