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阳已经记不清，他这是第几次来到这条小河边了。自从眼睛失明以后，他几乎每日都来。独坐就是一天或者一下午。“生活已经没有意义，一切都失去了希望……”他对自己说着。眼前一片漆黑，心也跟着暗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只有冰冷，孤独，痛苦与绝望。“结束吧……”他下定了决心，举步走向河里。这条河中心的水很深，足够淹死一个成年人。
突然，他感觉到一双手臂紧紧地围在了他的腰间，那人手臂的温度在深秋的天里带来了些许暖意。“不要再向前走了……”抱住他的人轻轻地说着，是一个清甜的女孩子的声音，大概20多岁的样子。这声音似曾相识，但夏阳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夏阳有些尴尬，并不好意思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寻死觅活，只能回过身来说：“我的眼睛不方便，没有看到前面的路……”
“嗯，是呀！现在是咱俩都掉进河里了，水已经快到膝盖啦。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女孩的声音很活泼，清脆而干净。
夏阳被女孩扶着回到了岸边。两人坐在了草地上，旁边几棵垂柳随风摇晃着自己的树枝，还有几只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
夏阳心里依然很苦涩，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女孩如此刻树上的鸟儿一样，开始不停地讲话：“你听见鸟叫了吗？可好听了。它们是麻雀，你猜它们是不是在商量着搬家？”
“哦。”
“这条河的景色可美了，风吹过来，泛起层层的波纹……”
“哦。”
“哎呀，你的裤脚都湿了，不会很凉吗？要不要卷起来？”
“……”
夏阳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些聒噪，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寂静，一个人掉进自己的悲伤里。突然的热闹让他有些不适应。
女孩子也不说话了，只静静地看着他。快要接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了过来，洒在两人身上，有些暖意。
“此刻的太阳是橙红色的，像个大橘子。晚霞好漂亮啊，有金黄色，粉红色，暗红色，蓝紫色……真的好美……”女孩缓缓地讲着。
“够了！你是在鄙视我看不见吗？你是拿你能看见的东西来给我炫耀吗？”夏阳终于忍受不了这个总是在说话的女孩，向他发了火。
夏阳之前的性格是很开朗和善的，自从家里的一场大火，父母双亡，眼睛也受伤失明，他的性格就变得有些古怪孤僻了。
女孩沉默了一阵，有些伤心。然后小声地说：“对不起，我只是希望能讲给你听。希望你也可以感受到这个美景。我……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开心一点……”说到最后，声音小的几乎自己都快听不见。但是却字字落在了夏阳的耳中。他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
“哈哈，没关系没关系。”女孩很快又活泼了起来，“那你能拉我起来吗？腿坐麻了……”
“哦……好吧……”夏阳有些尴尬，因为眼睛看不见，自己站起来都有点吃力，更别说去帮助别人。但是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摸索着先自己一点点站了起来，然后向女孩的方向伸出手，他没有握到女孩的手，心想着可能是伸错了方向，所以手在一点点地试探，调整。最终，女孩抓住了他的手，顺着他给的力，站了起来。
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说：“谢谢你！”
她的笑声仿佛有着魔力一般，感染着夏阳也开心了起来。
“夏阳。”夏阳的姑姑走了过来，她是来叫他回家吃晚饭的。“你的裤脚怎么弄这么脏？没关系，回去我帮你洗吧。走吧，我们该回家吃饭了。”姑姑看到了旁边站着的女孩子，微笑着点了下头。
“嗯。”姑姑搀着夏阳，走出了一段距离。
“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女孩子喊着问。
夏阳沉思了一会儿，回过头回应：“嗯，会！”
两人都笑了，夏阳看不见女孩，但是女孩清楚地看见，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好看。
2
第二天夏阳早早地来到了河边，坐在草地上静静地等。好像等了好久，女孩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他的心底泛起一丝涟漪，这个女孩的出现，给他苦涩的生活中带来了一缕甜。
“你喜欢吃糖吗？我带了一兜的水果糖呢。你摸摸看。”女孩拉着夏阳的手，去摸糖果袋。那是个布袋子，巴掌大小，里面鼓鼓硬硬的，应该就是一块块的糖。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呢，就会吃一颗糖，我就会开心许多。给，你也吃一颗。”女孩把一块糖果送到了夏阳的嘴里。
“好吃吗？”女孩笑着问。
“嗯，是荔枝味的，很好吃。”夏阳平时不爱吃甜味道的东西，但他觉得今天这糖果似是有魔法的，他的心情也跟着甜味好了起来。
“嗯，我这里还有好多味道的呢。有苹果味，葡萄味，草莓味，橘子味等等等等。如人间的生活百态，酸酸甜甜，丰富多彩。”
“可是人生也不全是酸酸甜甜的。”夏明低下了头，哀愁又爬上了眉眼。
“没关系呢，我每天都给你带来糖果，让你多多记得这开心甜蜜的滋味就好了。”
夏阳几乎能感觉到女孩说话时候的神采奕奕，他在心里暗暗描摹着女孩的模样，他也渐渐习惯了她的滔滔不绝。
从此以后，他们经常会在这条河边谈笑聊天。女孩会给他带来糖果，会给他讲故事。男孩的话很少，通常都是在听。但是他依然觉得很幸福，世界也不再是黑暗和冷冰的，这个女孩就是照进他生活的一缕光。
下雨的时候不能外出，女孩子就会打电话到夏阳姑姑那里，告知一下，下雨天叫夏阳不要出门了。也会和姑姑攀谈几句。
3
这天，姑姑告诉夏阳，医院找到了合适的眼角膜，手术成功之后，夏阳就可以重见光明了。
他开心极了，因为他不仅可以再次看见这个世界，也可以见见这位每天在河边陪伴他的女孩了。
夏阳来到了河边，女孩也在。他告诉她自己将要做角膜移植手术，成功之后自己便不再是盲人了。
女孩说：“嗯，我很替你高兴呢！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值得我们好好看看的。作为贺礼，我把这袋糖果都送给你啦！”
“谢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凌雨晴。雨晴雨晴，雨过天晴，一切不好的事情都终将会过去。”
“雨晴，很好听的名字啊。”
一阵秋风掠过，雨晴不禁打了个哆嗦，咳嗽了起来。突然，她猝不及防地被拥进了一个怀抱。雨晴感觉到自己的心嘭嘭地跳得厉害，
“起风了，我感觉到你在冷。”声音从头顶传来，沉稳，温柔。雨晴感觉到心头一阵酸疼，抱紧了夏阳。
秋风依旧很大，河边的垂柳枝随风摇动，有些开始泛黄的叶子被风吹落了下来。河面泛起层层涟漪，一切宁静而美好。
“夏阳，你这些日子好好休养，准备手术。我们手术之后再见哦。”
“嗯，好啊。”夏阳觉得，他们可以一直这样在一起，甚至可以走的更近，近到可以相扶相拥，走完一生。等他眼睛能再次看见这世界的时候，他就有能力保护好这个女孩，并给她全世界所有的幸福。
4
手术很成功，夏阳的眼睛康复得也很快。他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河边，女孩子不在。他向姑姑要来了女孩子的电话号码，拨打后，得到的回应是“已停机”。
1天， 两天，三天……日子一点点过去，这个女孩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中，悄无声息。夏阳仍每日去河边，无论刮风下雨，打雷闪电。他蹲在河边的柳树旁，默默地哭。虽然，他又见到了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里却丢了她。
姑姑要夏阳重新回到市里上班：“我想，那个女孩也不希望你重见光明之后，这样的颓废。她一定希望你能做个有用的人，不然她的付出全都白白浪费了……”姑姑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了下，捂住嘴，别开了脸。
夏阳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摇晃着姑姑，问到：“姑姑，您知道雨晴在哪里，是不是？求求你告诉我！”
姑姑犹豫了下，最终叹了口气，说：“你……你的眼角膜是雨晴的……”
夏阳的手在颤抖，一种很强烈的不好的预感袭来。“我的角膜是她的？那她现在在哪儿？”
姑姑的神色很悲伤，缓缓地开口：“你在河边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白血病晚期。有的时候她来见你，都是刚刚做完化疗之后。脸色苍白……看了就让人心疼。但是她在你面前，依然表现得很活泼，很开心。她对我说，她希望临死前能为你做些事。这有一封她留给你的信，我本想过一段时间，缓一缓再给你看的……”
夏阳缓缓打开信封，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很娟秀……
“夏阳：
很抱歉，以这样的形式与你告别！
你还记得吗？半年前，在市郊的树林里，你帮助过一个迷路的女孩子，送她回家。当时，你的眼睛还是正常的，骑着自行车，和同事们去野游。
傍晚时分，我靠在树下，筋疲力竭。当时，我已经被自己的病痛折磨到绝望。父母变卖房产，四处求借，为我支付高额的治疗费。每次的化疗都让我非常的痛苦，有时真想尽早结束这狼狈不堪的生命。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意义再苟延残喘下去，成为父母的负担。我活着，他们每天为我担心忙碌；我走了，他们还要伤心难过，还有一大笔的债务要来偿还。我觉得自己真是个罪人……最后，我决定去到那片树林，准备结束掉自己的生命。我在那里从上午一直哭到天黑，我好害怕。我也在犹豫，不敢自杀，便靠在了树下，想就这样晕沉沉地等死。这时候，我听到了自行车车铃的声音，你来到了我的面前。
黄昏时候的余晖从你的背后照过来，我看见你蹲下来看我，你似乎很关切。你的声音温润和暖，让我觉得很安稳。那时候的你是很有朝气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光彩。你问我怎么了，需不需要你送我回家。我想着：好，你带我回去吧。带我走出这片黑暗！
你将你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用自行车将我带到了市区里面。当时正值早春，夜里的风还是很凉的，你问我冷不冷，我将你的衣服裹得紧了些，说不冷。你会故意说些有趣的事情逗我开心。路两旁霓虹灯闪烁，树枝刚刚抽芽，一切都是那么的美。
你的一个同事在你们单位的写字楼下跟你告别，喊着你的名字，他说他要回公司取些东西。当时我默默记下了，原来你在这里上班，你的名字叫夏阳。
原谅我之后总是会去偷偷瞧你，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被人‘跟踪偷窥’了好久呢。我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只是远远地望着你就足够了。我喜欢你早上急匆匆上班，手里有时还拎着早餐的样子；我喜欢你下班时与同事谈笑，神采奕奕的样子；我喜欢你干净的衬衫上领带被风吹起的样子；我喜欢你拿着文件认真的样子……有时候，你也会不开心，皱着眉头，我好希望可以轻轻地将你的眉头抚平，我希望一切不开心的事都远离你。
后来，我连续好几天见不到你，开始心慌了起来。我向保安和保洁阿姨打听你的消息，零零碎碎的信息拼凑起来，我才知道，你家里出了事，你也失明了，住进了医院。我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再见到你，我怕从此就失去了你的消息。有一天，妈妈陪着我去医院做化疗，我见到了你的姑姑用轮椅推着你从我面前走过。
我终于又找到了你。但是你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眼里也失去了光彩。我看到你坐在河边伤心的样子，我也伤心到了极点。但是我依旧一有空就来看你，因为，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知道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想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可以这样一直与你在一起，哪怕是远远地看你也好。
但是有一天，我看到了你一点点走进河里，你的脸上是泪水与绝望，我好怕你做傻事。我再也忍不住了，就冲了过去，抱住了你。曾经，你温暖过我，给过我希望，那么现在，轮到我来温暖你。
之后的一切，你都知道了。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光。我的生命在一点点耗尽，我想到我死去之后，可以把我的角膜留给你。原来，我还可以做一件这么有意义的事情，我真的开心极了！这样，以后你就可以带我一起看湖光山色，看晚霞斜阳，看四季流转，也看这人世间的爱恨悲欢。
夏阳，请认真地活下去！生活从来都不容易，但是我相信这个世界仍然很美好，值得我们留恋与珍惜。
我想，将来也会出现一位温柔善良可爱的姑娘，替我好好照顾你。
你一直是我心底的一抹暖阳，我深爱着你，也感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旅程中，你给了我一段很幸福很有意义的时光！
此刻已是最后的道别，我希望你不要为我流泪。珍重，再见！
——雨晴”
夏阳将信紧紧贴在胸口，已是泣不成声。
5
几年后，夏阳又来到了那条河边，现在他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总监。河两岸的垂柳依旧随风摆动，树上的麻雀还在那里叽叽喳喳。夏阳掏出那个装糖果的布袋子，紧紧地攥在手里。
“你听见鸟叫了吗？可好听了，它们是麻雀，你猜它们是不是在商量着搬家？”
“这条河的景色可美了，风吹过来，泛起层层的波纹……”
“此刻的太阳是橙红色的，像个大橘子……”
女孩的笑声与话语不断地在他脑海里盘旋，久久不散。
“秣陵江上多离别，
雨晴芳草烟深。
路遥人去马嘶沉。
青帘斜挂，新柳万枝金
……”
河边有个小孩子拿着书本在背诵古诗词，“雨晴”二字忽地砸进了夏阳的心里，他觉得心头一阵酸疼，泪水已打湿了眼眶。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夕阳依旧很美。
“雨晴，我会带着你看遍世间的繁华与美好，也感谢你成为了我心底永远的光明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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