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小的时候,要去府里参加考试,赶上一年立春,依旧例,头天儿就有商贩们争扎彩楼的风俗。不止如此,还要再到藩台司的衙门里去,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名曰:“演春”。其时,我正与友人一起,嬉戏观之。
是日,游人潮涌。我在内圈儿,见机讨个位置,刚站好,辄见堂上已有四名官员,两两相对,赤衣而坐。当时还小,并不晓得是甚么官阶,只觉人声嘈杂,鼓声聒噪。热闹间,有人领一披发童子,分人群负箧而出。近来,往堂上念动几句,呼呼喝喝,亦不晓得在说些甚么。不一时,堂上的官员作笑,着一青衣小吏出来,传话儿道:“喂,老爷们恩典,准你演剧”,“是嘞!”术人准备。小吏又问,“可演些甚么?即去回话儿”,术人应声,奈何不静,不得分明,但一句“能颠倒生物”①。小吏点头,去到堂上回事。隔一会儿,二番头儿又下来,告术人道:“老爷们新鲜,叫仔细取些桃儿来。”“是嘞!”
术人领诺,一面厢宽衣解带,堆覆在箱箧以上,已而露有难色,只管嗔埋起来道:“唉!老爷们轻松,明白晓得事故,偏这天寒地冻的,叫哪间去摘得桃儿?又取不来时,岂不要白白遭受,少不得挨一顿呵斥,难,难,真个叫难!”其子接过来话头儿,“爹,既应人事,何必多言?”术人叹气,“小儿啊小儿,你哪儿知道?这人间四时,惟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果正得很嘞!必是无有。思来想去,唯有天上的王母园中,四时不谢,百花不凋,或就有吧?”其子笑,“爹,便去偷他几个,只也没个梯子,倒好往哪厢搭手?”术人闻言解怀,笑谓子道:“小儿啊,可胆子大不?”“大!”“能爬得高不?”“高!”“嗯呢,都瞧我嘞!”这即打开箱子,打里掏出来一捆绳子,少说也有数十丈长短,忽地望空一抛,便有钩子钩住了似的。
众人齐声叫好,“噫!果好剧术,便这挂绳之术就大不一般”,又看术人,一抛两抛,愈抛愈高,再几下,早不见了绳子头儿,如入云中,只地上剩个抓手儿。术人望其子道:“我儿速来”,“诶!怎么了爹?”术人歇一口气儿,“为父的年老体衰,攀不得高,持不住劲,还得你手脚伶俐,权去委屈一趟”,“没说的,爹你瞧好吧!”说完往手里唾一口唾沫,攋过绳子头儿,噗一下跳上去,扽两扽又下来,“爹啊爹!看你也是老糊涂之人,就恁地一根草绳儿,叫孩儿登天?便有崩折,不连个尸首都没的?”“莫说丧气,我儿只管努力,前者为父的一时失口,应下这桩差事,现只好舍了你。若果得手,少不得有百金之赏,那时为我儿择一美妇”,术人子听了雄壮,即不复多言,持绳往上,多时,渐已没入云霄之中。
却说周围,鸦雀无声,无不抻头往上,连同那堂上几个伺候的,也都跟着跑出来观瞧。又久,众人晃动脖颈,咋眯眼睛,怎么?敢情都仰得酸涩,盯得苦痛。不耐烦间,只听噗嗒一声,怎就那么巧来,打上坠下一颗大桃儿,术人使衣服襟儿兜着,端端正正,喜滋滋往堂上进献。堂上的官儿们新鲜,便你传我,我传你,前后摸了几遍。还那儿辨认真伪呢,忽见绳子坠落,噗噗噜噜还作地上一团,术人着慌,顿时号哭起来,“糟糕,必是上头儿有人断了绳子”,不大工夫儿,接又有一物坠落。术人抢过来,见是一颗头颅,不是他儿子的,兀的是谁?一发更加悲伤,“这准是叫看园子的知道了,坏了我儿”,又哭之中,见上头,一件一件,哩哩啦啦,数个残肢短臂,顷刻洒落一地。
众人哪忍再看,无不落泪侧目,都看那术人与堂上的官司。术人悲戚,与上泣告,“老爷啊,小民只此一子,更无他儿,平日里随我餐风露宿,游逛南北,不想今儿就承了老爷们的严命,好把命都给搭上了,即如此,也不该罹此大刑啊?好赖行个方便,还要收拾敛埋哩!”愈发不止,哭哭啼啼,就磕头索道:“还望可怜小人,赏些烧埋钱吧,容图后报!”堂上的几位,哪个还稳当坐得?急唤青衣小吏,叫快赏多赏,打发了出去。
那术人受赏已毕,悉数缠入腰中。即时收住悲泣,径往脚边的箱子上叩道:“八八儿,你还不出来谢爷们赏么?”众都惊疑,再看那箱盖儿掫「zhōu」开,里有一童子蜷曲,先出个披发的脑袋,继之伸腿展腰,在堂上明白谢赏,分明术人子也。又去经年,因时观之大奇,某犹历历在目,后听说有在白莲教众当中,能为此术者,噫!会否是其后代苗裔呢?
叶康成注:
① 能颠倒作物的生长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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