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看

作者: 段童 | 来源:发表于2019-02-02 20:54 被阅读7次

     

    跟大我九岁的林南成为朋友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那年冬天,我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父母反目成仇,决定离家出走,但当时的我还不知道离家出走是分为上下两个部分的。第一部分是离家,第二部分才是出走。

    离家靠的是不爽,愤怒,冲动等一系列情绪催化。

    出走,就简单多了,不需要那么多情绪。只需要——钱。

    没钱,别说走了,连在某个角落里留下来都是问题。

    我当时群发简讯,目的就是“众筹”结果得到的回复让我迅速告别了不少对我的人生一点帮助都没有的‘朋友’当然也有真够哥们儿。

    “要钱,没有,真没有,你可以来我家住,我爸妈问起来我就说你家失火了,没地方住了。我保证给你打好掩护。”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陪你,不就是离家出走嘛!说从哪儿开始走!”

    虽然心里是暖的,但我确定,我的朋友都是傻的。

    都说,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从那一天我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德性。

    作为一个死要面子以及不愿意连累朋友的人,我决定打工。我选择了一家自助烧烤店,选择的理由是包吃包住,也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林南。

    第一次见面,他满面胡渣,一口黄牙,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他是烟鬼。经理安排他做我的师父,教我如何热情喊出‘欢迎光临’教我如何带客人入座,如何点火,如何换纸,如何翻台,所谓翻台就是在客人走后,迅速收拾残局,并迅速让等位的客人入座。

    第二天,我就已经称得上是熟练工了,毕竟这种性质的服务生需要掌握的技能本来就不多,说实话,这可比念书要轻松多了。我曾在那次工作经历之后口出狂言,虽然回头来看有失偏颇,但确实是我当时的肺腑之言。

    “这个时代,千万别跟孩子说什么有书念是幸福的,不好好念书就滚出去打工,打两天工你就知道工作的辛苦了,就会想回来念书了。”

    屁,才不会,我的经验告诉我,一旦你打了两个月工,就更不想念书了。但如果你打了两年的工,你就会迫不及待地想念书了。时间就是这样,总能让模糊的道理,变得字字珠玑。

    店里2:00到4:50是午休,我因为无处可去我只好趴在刚刚打扫干净的烧烤桌上睡觉。

    哐啷——哐啷

    像是什么重物正被拖着走,我抬头一看,好家伙,林南正从后厨推了一箱酒出来。他鬼鬼祟祟,却不慌不忙,猛地抬头看见我,一挑眉,一坏笑。

    “敢不敢?”他指了指箱子里的啤酒。

    “喝?”我问。

    “喝!敢不敢?”他又问。

    “在这儿喝?”我再问。

    “敢不敢?”他再次问。

    “呵呵…”

    其实我的语气是‘不敢,不要了吧,这不好吧’的意思。

    可在他的理解里‘呵呵’是小意思的意思。于是他当下就用牙齿连开了两瓶酒“来,意思意思!”

    此时有一个女服务生,食指晃着钥匙圈就进来了,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你们偷酒喝?”女服务生说。

    “敢不敢”林南指了指酒箱。

    “我倒是不敢,我就怕老板要赶!”女服务生说。

    “敢什么?”我探头问。

    “赶你们走啊!”女服务生说。

    “不怕不怕,这酒对顾客都是免费畅饮的,这点员工福利,老板还是请得起的,不至于,不至于!”说完林南就对着瓶口喝了一口。

    本来我是可以不喝的,可既然异性在场,不管敢不敢喝,该不该喝,怂总是不对的。

    “喝!”

    “呵呵…”

    我一瓶一瓶地吹啊,真的是一瓶一瓶地吹。因为总共我就喝了两瓶,还没来得及醉,胃就受不了了,为了不让酒水吐出来,我脸冲着天花板,林南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想给我顺顺气,结果酒水瞬间涌出,如同喷泉一样壮观,也如果喷泉一样的‘哪来的回哪儿去’的道理,喷出来的内容都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多年以后林南问我“知道为什么店里那么些服务生,那么些学生工,我就跟你做了兄弟不?”

    我摇头,他说“就因为你小子,不能喝,还敢喝!通常这种人,要么是傻,要么就是老实!”

    这年头,老实不就是傻的意思嘛,我突然想起了当年在简讯里说要跟我一起离家出走的傻朋友。后来偷喝酒的事情还是被发现了,原来大厅和后厨都是有摄像头的,但好在老板也不计较,店会上老板说“店里有人偷喝酒,我不计较,但还是要说两句的,我看了录像了,也就不点名了,但我还是要说两句的,就两句,两句就散会,瞧你们那样,我就害怕,不说两句怕你们喝出事儿来了,酒可以喝,但别往死里喝,喝了就喝了,有种喝就别乱喷啊!不说两句你们早晚得出事儿,下面说说员工纪律,再说两句,就两句,两句就散会啊…”

    林南在我身后踢了踢我,让我别笑。我掐着自己的大腿竭力克制着。

    就这样,我跟林南这些年来的大酒之旅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每次喝酒,他一般都会先用两个话题作为开场。

    “嫖娼不合法,是不合理的!”

    “禁烟是可以的,但全面禁烟是不可以的。”

    我接过他发过来的烟问“你哪儿来这么多反社会的情绪?”

    “你看啊,以前美国不也是禁过酒么!后来不也黄了么!我不是反社会,是有时候这社会反人类!”

    通常我都会尽快跳过这两个话题。

    第一, 毕竟是公共场所,让邻桌姑娘听到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聊嫖娼合不合法,总是不合理的,虽然我这人自尊心不强,但好在羞耻心还是有的。

    第二, 毕竟是公共场所,虽然小餐馆儿里喝酒的都在抽烟,但对着‘禁止吸烟’的标语大谈禁烟不对,也是不妥。

    于是我一般都会强行引入正题“你老丈人最近为难你们没?”

    林南的嘴角瞬间倒挂下来。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了。

    林南的媳妇儿刘杏是山东大妞,林南本人是湖南人。说起来都是好地方养育出来的好孩子,但现实并非如此敞亮。他们夫妻俩都来自农村,说家徒四壁是瞎话,床跟桌子还是有的。林南十四岁那年就离家出走了,从这方面来看,他确实比我勇敢多了。

    最让我佩服的是他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他还把父母接来城里一起生活。靠打工赚来的收入当然是不够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的。他不让任何朋友去他的家,他说,那是窝点,是见不得光的,万一朋友一个不对付,举报了,他这辈子就完了,他的父母也就完了。

    我也在认识他的第三个年头才第一次去到他的家里。所谓的家就是在老城区租来的民房,两间小屋子,一间更小的屋子,两间小屋子,一间住着他们夫妻俩,一间住着他爸妈。更小的屋子就是他的窝点。

    每当他媳妇一接电话,他就开工,做货。

    这行可是个精细活儿,林南为了做这个特意学习了如何使用电脑,据他说,此前他连看A片都得靠朋友帮忙下载。现在他自己拆,装,做系统都不在话下。我问他干嘛不换一行,他说,我不是要说湖南人坏话,湖南城里人我没见过,我不懂,其他村子的,我也没见过,我也不懂,但我们村,只要是进城的,都是干这一行。我这手艺也是求了我二姨大半年,二姨夫才肯教我的。

    “他们也是不想你学坏!”

    “他们是怕我学会!”

    “对,学会了就是学坏了!”

    “对,学会了就坏了,就要抢他们生意了!”

    “都是一家人不至于!”

    “做这个的全是一家人,只是这一家人太多了,想吃饱饭就得抢!没办法!”

    这行,也是有规矩和分工的。

    规矩是,不论谁被逮住了,判了多少年也不能把别人牵扯进来,否则就算放了出来,同行也不会放过他!

    分工是,女人出去打小广告,男人负责做货和送货。

    听他说到这里我才开始明白,他是替人办假证的。

    “你跟你媳妇儿是怎么好上的?”喝了酒之后我总爱问他这个问题,他也总爱不厌其烦的说起那段青春,也许在他这辈子里,再也没有比在回忆里重回青春更让他兴奋的事儿了。

    林南眉飞色舞地呷了一口酒说了起来,那是一个春天….

    林南在鸡煲馆里看上了刘杏,那时他们都是刚进社会的孩子,都是第一天出来做服务生,两人秋波暗送,始终没有说过话,半年后,林南跟一个哥们儿去了广东打工,好不容易存了点钱,却被所谓的好哥们儿骗了个精光,他一个人站在广东的火车站外,打了一个电话给刘杏,他没有刘杏的电话,只能打到店里,电话刚好就是刘杏接的,后来他才知道,刘杏已经调去吧台做收银了。整通电话总共就五句话。

    “是我”

    “恩,我知道。”

    “我没钱了,你来接我,敢不敢!”

    “在哪儿?”

    据林南酒后口述,刘杏只说了这一句“在哪儿”

    接着林南一说出地方,电话就挂了。他就这么傻等着刘杏。

    中间没有任何电话联系,放到现在简直不敢想象。

    那需要多大的信任才可以,那句“在哪儿”回答了“敢不敢”

    那可是真敢呐,也只有彼此是‘真的’才‘敢’

    刘杏在广东火车站把窝在石柱后面林南捡了回来。

    林南第二次问刘杏“敢不敢”是结婚的事儿。

    刘杏说,我家穷,我爸叫我嫁有钱人,我还有两个哥哥,指着我嫁了人,有了钱再买砖头建房子结婚。

    林南说,我就问你敢不敢跟我。

    刘杏说,结婚要户口本的。

    林南说,我就问你敢不敢跟我。

    刘杏说,我回老家去,去拿户口本。

    林南说,不用,我有办法。

    那个月,林南借了好多山东人的户口本,一张张复印,一张张修改,最终敲定了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纰漏的版本。他做了一个假的户口本,他说,户口本上刘杏爸妈和她两个哥哥的资料都是假的,只有刘杏的是真的,年龄,出生地,身份证号码,除了一串实在搞不懂的编码是乱凑的。那时的民政局还没有联网,一个戳盖下去,他们就成了真夫妻。据说办证的时候刘杏紧张得整个后背都湿了,领了证之后刘杏也不高兴,刘杏始终认为那是假的,可林南说,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功夫去分辨真假,什么是假,被发现的就是假,当真的出了纰漏就是假,什么是真,真就是经得起考验的,换句话说,永远不被识破的假,那就是真。咱们的感情是真的,现在结婚证也是真的,只要经得起考验的就是真的。

    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办得最不后悔的假证,用假的证,做了真夫妻。

    我说,那你也有后悔过的假证?

    他说,有,有些假证是办给城里孩子的,城里孩子不好好学,不好好考,非得办假证骗父母,混日子,我瞧见了就烦。有时候我就乱开价,嫌贵就别办,最好就别办,嫌贵就知道赚钱不容易了,就知道学费不容易了。

    我说,那改行吧。

    他说,兄弟,我能说句自我安慰的话嘛,其实有好多乡下人进城,要健康证,要暂住证,要个小学文凭,要个初中文凭,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能当个服务员嘛,你是没体会,你可能都没注意过,现在找个普通的馆子当服务员都要大专以上文凭了,你说,他们穷就活该一辈子留在地里种田嘛!你说,他们那里没好学校,就活该没权利在城里生活吗?

    我说,这话也在理儿。

    他说,你别顺着我话说,我知道我说再多也是自我安慰,自我宽恕,道理我都懂,可道理多少钱一斤啊,道理能交房租,能买米买油吗?你知道,我老丈人现在张口问我要多少钱嘛!

    刘杏的爸妈一直不知道刘杏嫁了人,刘杏之所以没说是故意的,是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不说,她爸妈就不会问,整整五年没有一个电话,刚领证的那年刘杏曾对林南说,只要过年的时候来个电话,她就带着林南回家过年,不管家里人怎么说他们,要多少钱,都认,就算借钱,也不让村里人说闲话。可是没有,第二年也没有,就这样过去了五年。两个哥哥都结婚了,还想进城买房子,才来了电话。一张口就说帮刘杏找了个好婆家,是村上的有钱人,让刘杏回家结婚。刘杏说,已经嫁了,不能再嫁了。刘杏她爸就说,那,赶快回来补办个婚礼。

    问的不是,男方是什么人,对她好不好,甚至不是因为没有通知家里就擅自结婚的破口大骂。就连没有户口本,是怎么结的婚,也没有细想,就仅仅是说‘回来补办个婚礼。’刘杏把这话丢给了林南,他们都知道,刘杏他爸的意思是,回来把娶我女儿的聘礼钱交了,交了就随便你们怎么办。林南什么也不说,刘杏说,不回去,回去就是去送钱的,送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两个哥哥现在是想买房子,以后就要买车子,我们还要不要养孩子了。那年刘杏给林南生了一个女儿。

    “到底要多少钱啊?”我给他满上酒。

    “八十八万,说是吉利数!他爸可能以为我是大款呢!”他说着朝天花板吐了口烟。

    “她怎么说?”

    “她?她什么也不说,就说不回去,不回去,然后一挂上电话就哭。我知道,她心里想回去,但她也知道,她回去就是送钱买个笑脸,然后又得回来,家里根本就没她睡的床,她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家里重男轻女,前面已经有两个哥哥了,哪儿还有剩饭给她吃,可恨的是她妈也不护着她,村里有人说,她是捡来的,是野种,所以她妈不敢护着她。”

    “刁民的嘴就是欠。”

    “我听她说过,她是跑出来的,一路跑到了外婆家,跟着外婆过,后来外婆死了,她就进了城。”

    这事儿就这么一直拖着,直到刘杏他爸在电话里说,要么回来补办婚礼,要么就等着老子起诉你!其实两件事儿还是一回事儿,就是要钱。办婚礼是补交聘礼钱,起诉是要刘杏跟林南交赡养费,刘杏坚决不肯回去,索性电话也不接了。

    “你们就这么一直拖着?”我问。

    “拖能拖多久啊。”他说。

    “那怎么办?”我问。

    “离!”他说。

    离婚这事儿是刘杏提出来的,一天,她收到了她爸发来的短信,内容大意是别躲了,只要起诉,就一定能查到林南老家的地址,到时候,就天天上门去闹,闹得林南连回老家的脸都没有!刘杏实在没辙了,只好问林南“离婚,敢不敢?”

    “干嘛要离婚!”

    “假的,敢不敢!”

    “就为了这点事儿?”

    “假离婚,敢不敢?”

    “离婚哪有假的,我们的结婚证是真的,再弄成离婚证,那可就是真离婚了。”

    “我就问你敢不敢。”

    林南没说话,可事儿早晚还是得办。

    林南的父母一直都以为刘杏是孤儿,根本不知道刘杏还有这么个爹,刘杏也不敢说,她知道说了只会添乱,她知道林南怕吃官司,他这行,见不得光,要是她爸真的来闹这么一出,死要着这事儿不放,全家都得完蛋。

    刘杏想,只要离了婚,她带着孩子回老家一趟,她爸就死心了,女儿嫁了人,有了孩子,又离了婚,谁还敢再给她做媒,再怎么想从女儿身上搞钱贴补儿子也没办法了。

    离婚证办下来了。

    刘杏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没多久刘杏又从老家上城里来了。

    没人知道刘杏在老家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总之,她爸再也没来过电话。

    可麻烦也来了。

    刘杏的身份证过了期,没有户口本没法办新的。

    结婚证也变成了离婚证。

    几年过去了,办事处的系统也联网了,

    想再用假的户口本办一个真的结婚证是不可能了。

    这些年他们就一直卡在这件事上。据说户口本一直在刘杏的哥哥手里,老家那边准备拆迁,户口本上多一个人头,拆迁之后就能多分几平米。想把户口调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也因为这事儿,刘杏他爸绝不肯把户口本拿出来。

    “你们也是够神的,用假户口本办了真的结婚证,又用真的结婚证去假离婚。”我嬉笑道。

    “现在,我就想要个真的结婚证。”他的眼神沉进了杯底。

    “现在不是流行这么句话嘛,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戏如人生何必当真,反正你俩是真夫妻,何必在乎那个证呢!再说了,你不就是办证的嘛,自己办一个!”

    “假的就是假的,再像真的也没用。”

    那晚大酒之后,林南回了一趟老家,跟刘杏补办了一个婚礼,据他说,场面虽然不大,也没租什么轿车,就是买了好多鞭炮,整个村子噼里啪啦地响着,直到太阳下山。我猜,也许他是想让老天也听到,他这回是真的要结婚了吧。

    两年后,林南的二姨夫进去了,判了三年。

    林南砸掉了刻章的机器,买了辆二手面包车,做起了物流。

    很久之后的一天周末我接到林南的电话。

    “快出来,喝酒去!”

    “去,才中午啊!”

    “你等会儿啊,我发给照片给你。”

    几秒之后,我收到一条彩信,是两本鲜红的结婚证。

    我知道,这回是来真的了。

    “真的就是真的,好看,真好看。”——发件人: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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