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淡平和 蕴藉雍容——读杨绛《干校六记》

读这本册子时，我在候诊。用一位病友的话说“陈医生今天生意火爆”。确实，慕名而来的病人一次比一次多了起来。但不管有多少病人，陈医生始终和前来诊断的人轻声细语地交谈，望、闻、问、切，一个步骤都不少，脸上安然的微笑一直都在。

把病历卡放下后，我在就诊室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出了这本小巧的《干校六记》。读过先生的《洗澡》，也读过她的《我们仨》《走在人生边上》，还读过她的几本译注，就是没读过这本颇负盛名的《干校六记》。

“这是一本极安静的书”，手中的书才读了几页时，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来这句话。这原是徐迟用来评价《瓦尔登湖》的句子，用它来形容先生的《干校六记》，也很契合。

妻写书，夫作引，这对眷侣，一贯相携随行。钱钟书的《小引》，沿袭了他向来的风格，沉静中带着讽刺。这种讽刺，是一个有切肤之痛的人回头审视时才会有的了然与深刻。记得若干年前，自己在读完《洗澡》之后写过这样的一段话：

印象中，钱钟书杨绛贤伉俪都是非常超脱的人，他们总能站在超出于常人的高度上看问题，他们也总是冷眼旁观芸芸众生。这个印象来自于《围城》，也来自于零零星星听到看到的一些传闻及文章。《围城》读过好几遍，直到去年陪学生重读的那一遍，才觉出了钱先生的几分尖酸，尤其是对女性。小说中有多处对女人的外貌或性格的描写实在是让身为女人的我生出几分对同性的同情，真不知这些女士们缘何得罪了这位万人不入其眼的先生。这回同样是陪着学生读，读的是杨绛先生的《洗澡》。小说开篇对余楠的刻画，令我马上产生一个念头：到底是夫妻，到底是琴瑟甚笃的夫妻，杨先生不动声色的，也把男人“羞辱”了一番。《围城》里的女人们，只有一个清纯的唐晓芙；《洗澡》中的男士，还好，不但有正直纯粹的许彦成，还有热心耿介的罗厚，甚至还有憨厚善良的余善保。杨先生到底是女子，是大家闺秀，相比之下，实在要温和许多。

从读《下放记别》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十年前的印象是正确的。杨绛，没有钱钟书尖锐，她确乎是温和润泽的。这第一记里，有两个细节着实是要让人落泪的，但在先生的笔下，却不见怨尤。其一，拆小床寄给先到干校的钱钟书。六十多岁的、拿惯了笔的女人，一天的时间，把一张小床拆了再捆好送到学部。这期间的困难，先生只用一句话来表述：

我至少还欠一只手，只好用牙齿帮忙。

其二是写到和女儿女婿一起送别钱钟书时，她形容女婿：得一和善忠厚，阿圆有他在一起，我们可以放心。

待自己去干校时，境况有了大改变，“上次送默存走，有我和阿圆还有得一。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圆一人；得一已于月前自杀去世。”没有痛哭流涕，没有肝肠寸断，更没有歇斯底里，只有和缓的叙述，但叙述中的沉重和悲凉，任是谁都可以体味得到的：

得一末了一次离开我的时候说：“妈妈，我不能对群众态度不好，也不能顶撞宣传队；可是我绝不能捏造个名单害人，我也不会撒谎。”

是非功过，交付时间和明白人去评说，先生只还原事实。

先生不但平和冲淡，还隐忍谦逊。

《凿井记劳》《学圃记闲》中，都写到了当地百姓的“偷盗”行为，包括她和阿香“细细致致编成的”“很漂亮的”秫秸厕所门帘，包括厕所里积的肥、地里种的菜，都会在一夜之间被一偷而空。这些所谓的“贫下中农老师”，大概是被贫困，尤其是饥饿所逼，行为实在恶劣，言语确实恶毒，但在先生的眼里，他们虽可恶，但更可怜。先生对他们，没有憎意，她不但不真正追赶他们，反而学他们的乡音，经常和他们交谈，了解他们的生活。她甚而常有抱歉和惭愧之心，抱歉自己不敢把东西送给他们，惭愧自己“独闲”，不能多干一些体力活。她说：

其实，追只是我的职责；我倒但愿她们把青菜带回去吃一顿；我拾了什么用也没有。
……
我却心上抱歉，因为那堆稍大的疙瘩，我们厨房里后来也没有用。

辛苦种出来的，认真守护着的，是能救人饥渴的东西，但对自己和自己的组织没用，只可惜“我当时不敢随便送人，也不能开这个例”。劳动的意义不知道在哪里，不能送人的遗憾却是实打实的。

她还说：

人人都忙着干活儿，惟我独闲；闲得惭愧，也闲得无可奈何。我虽然没有十八般武艺，也大有鲁智深在五台山禅院做和尚之概。

纤瘦文雅、六十多岁的学者，惭愧于不能干农活、沾了同僚们的便宜，是谁之殇，谁之痛？

先生还是深情勇敢的。对小狗“小趋”，对丈夫钱钟书，先生皆赋深情。前者是人和动物的相互陪伴安慰之感，后者是患难夫妻的相携相持之情。这些，记录在《“小趋”记情》和《冒险记幸》里面。

短短六记，居然有一记用来写一只小狗，足见“小趋”对先生的意义。但如果仅仅作此理解，恐怕就失之表面了。在那样的年代里，人活命尚且艰难，更遑论狗了。当人从嘴里省下一口吃的给了狗之后，狗用的是极度的忠诚来回报。

“我独自一人看园的时候，小趋总和我一同等候默存。它远远看见默存从砖窑北面跑来，就迎上前去，跳呀，蹦呀，叫呀，拼命摇尾巴呀，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欢忻，特又饶上个打滚儿；打完一滚儿，又起来摇尾蹦跳，然后又就地打个滚儿。”

等到先生他们搬到明港后，小趋居然“不肯吃食，来回来回的跑，又跑又叫，满处寻找”。动物对人的依赖，动物和人的情感，远远比人和人之间来得单纯，也更来得真切。狗虽不改它的劣根性，饿了便要吃翔，但相较于人的某些做法，未免要真实和诚恳得多。疯狂年代的荒唐，人性的丑恶污浊，在一只小狗面前现出原形。

先生的冒险经历有两次是因为去探望钱钟书引起的，一次是因为 “看电影”（学习任务）而导致的。百出的险状，在先生的笔下很平缓，没有剑拔弩张，但深情和艰辛饱含其间。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因为干校而分居两地；一个瘦弱的老妇人，因为探望丈夫而屡次深陷险境；一位外文所的专家，因为莫名其妙的“学习”而差点儿掉进粪井里。当她好不容易回到房间的时候，她说：

我睡在硬邦邦、结结实实的小床上，感到享不尽的安稳。

这种相濡以沫的深切情感，这种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这种虽难不死的通透豁达，是一种成熟的圆润和大气的清洁，先生有一颗赤子之心。

《误传记妄》里记了一些荒唐事，那就是“黑材料”给他们夫妇带来的不良影响。在被“命运”诸般“捉弄”之后，先生说：

据说，希望的事，迟早会实现，但实现的希望，总是变了味的。

这是书中难得的抱怨，先生的哀愁惨痛，都藏在波澜不惊的叙述里，她不愿，也不觉得需要呼天抢地。她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她甚至“自惭误听传闻，心生妄念”。可痛终归是现实存在的，所以，她也有她的倔强和坚持。在书的最后，她写到：

但不论多么愧汗感激，都不能压减私心的忻喜。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两年，且别说人人企求的进步我没有取得，就连自己这份私心，也没有减少些。我还是依然故我。

先生是调皮灵动的，她用自己的切身体验，用举重若轻的态度，用琐碎的生活往事，用轻盈空灵的文字告诉大家，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以失败告终。

回京八年，琐事仍历历在目，肉体精神的双重摧残，葬送了很多人的性命，但先生仅用“难得”两个字来概括这一段经历。静水流深，朴实的文字里面，暗流涌动。“我不屑和谁争，和谁争我都不屑”，历史和时间，总会评判一切。

薄薄一册，看完意犹未尽，抬头，才想起来我是来看病的。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居然还没轮到我。我起身进诊室一看，发现自己的病历本被挪后了几个位置，大妈以“我们是一起的”为理由插了队。看着陈医生不急不躁的样子，我摸了摸手里的《干校六记》，退了出来，仍旧坐下：继续等吧，反正今天不上班，总会轮到我的。

我把书放好，拿出手机，在百度搜索栏里输入“干校”两个字。

米喜有话说：总有朋友简信我，说最近怎么不写了。我其实还在写的，只不过写得少了些，因为身体和工作。所以，也没精力去回访，去拜读大家的文章。如此，很不礼貌。因而，就不大在简书上发了，发发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就作罢了。感谢朋友们的惦念，有你们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