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志成半躺半坐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横捧着手机，大拇指像鸡啄米一样地点触屏幕，两条长满横肉的腿从短裤下露出来，在地上伸出去半米长，笨重得像大象。
一瞬间，小英好奇这手和身体怎么会长在同一个身体上。
小英径自穿过客厅，去阳台收晾干的衣服。
女儿莎莎在志成旁边玩折纸，再三摆弄不好，连续问了四五遍：“爸爸，你能帮我折一下吗？”
“嗯？”志成也连续回答了四五遍，仍不为所动，让小英有点恼火。
她把衣服往沙发上一扔，说：“你女儿喊你呢！”
志成这才放下手机。
“奔四的人了，哪有资格浪费时间。”小英一边叠着刚从阳台收回来的衣物，一边补刀。
在她看来，她对志成的要求并不高，挣多挣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业余时间不能浪费，运动、阅读、带孩子，都可以，可是志成每天都在玩游戏。
“哼！”志成嘴角冷笑，放下帮女儿折好的盒子，又拿起旁边的手机，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对着屏幕，“对别人要求真高！”还故意强调了“别人”这两个字。
这句话已经不是志成第一次说了，类似的还有“你看看你呢？”“那你自己呢？”等等。
小英觉得，日子长了，两看生厌吧。
她嘴上不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谁让确实是志成挣钱呢。但这些话越来越扎进她心里去，可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只是对志成的态度越来越不好。
一
小英本来也是工作的。
从本市的重点大学常大中文系毕业后，小英应聘到在一家稍具规模的民营企业做行政。要说光做事小英还能胜任，可协调关系不是她强项，所以工作中容易吃亏。逐渐小英就对工作没了兴趣。
就是在那时，俩人经人介绍相识。志成在国企上班，又比小英早两年工作，在这方面经验老到，每次他都能帮小英一套一套做分析，让小英觉得云开雾散。小英看上志成，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后来，小英还是辞职了。
因为结婚怀孕，稳稳的升职机会却被另一个姑娘抢走。本来对工作兴趣就不大，这下小英更气不过，索性在家带孩子，想着过两年自己创业，做点喜欢的事也行。
志成也支持，反正他的收入还不错，房子、车子都是结婚前父母全款买的，一家人小康生活足够。
生完孩子的前三年，小英一个人带孩子，捎带手家务也干了。志成按部就班上班下班，没啥特别的矛盾。孩子一上幼儿园，小英就去附近一家花店做兼职。小英错开接送时间，每天去花店帮忙，一个月能拿两千块左右，这些钱也不用花，小英都自己攒上了。小英更看重的，是工作压力小，也能积累经验。
不过，小英和志成之间却逐渐隔阂了。
每天各干各的，分工明确，志成回家就是玩游戏，深更半夜才睡，小英带着孩子作息规律。一天下来，俩人话都说不上几句。
小英觉得志成是冷落她了。
刚开始，小英哄睡了孩子，还会喷点香水、故作风骚地去勾引志成。后来除非小英主动，志成几乎不会找小英。小英只能找机会发泄不满，尤其是看到志成玩游戏，无名火就往上窜。
开始志成还会听，后来就不耐烦了，好几次怼小英：“你看看你自己！”
小英很不服气。这些年自己操持家务、带孩子，志成连洗碗水都没沾过，他大概就相当于一台提款机，还是限额的。虽然自己不挣钱，但一分钟也没闲着，这不也很快就找到了喜欢的工作么。但志成却越来越像一个中年大叔，高高凸起的啤酒肚、一副无所欲求的神情、休闲活动就是逛商场下馆子，小英觉得也看够了。这种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真的要过下去么？
二
第二天星期一，送完女儿去幼儿园，小英去花店上班。
已是初秋，小英从去年女儿上幼儿园开始在花店上班，转眼就一年。走在路上，一阵风吹来，小英觉得有点冷，轻轻裹了裹敞口的针织披肩，又向中间紧紧拽了拽腰部。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志成怼她的话上。是时候想办法了，不能一直受这份气。要说自己有固定的事业，能养活自己，是她以前的想法，这会儿她想可以挣得更多一点，要养得起女儿。若是此刻她手里钱足够，估计立刻就提离婚了。
花店离莎莎幼儿园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小英喜欢这段路，可以一个人待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花店门口。
两个全职的小姑娘已经在整理新到的鲜花，今天玻璃门上挂了几支铃兰，略透着淡黄的白色，很是雅致。丽姐也来了。
丽姐是花店老板，五十多岁。可能因为真是爱花之人，丽姐性格随和，话不多，也不是每天都来，有时候打个电话来说哪里有什么单子，让大家准备好。有时自己过来看看，带上一些喜欢的花就走了。丽姐五官算不上多完美，但很耐看，身材也好，每次来，都带着一样的淡妆，一样的栗色及肩长发，喜欢穿一些质地柔软、花色素雅的裙子。小英觉得她挺美的，有时候会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小英推门进去，就看见丽姐在收银台后面，猫着腰。
见小英进门，丽姐起身，冲小英微笑示意，又弯下腰去。
小英心想问问，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转念觉得，人家是老板，想什么时候来不行？问了岂不显得自己很多心？所以话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加入那俩小姑娘的队伍，整理鲜花去了。
半上午的时候，小英正在给一把有点不太精神的百合剪枝，侧脸对着门，只感觉一个白色的身影推门进来，刚来不久的小姑娘迎了上去：“你好！”
男人应该是点了下头，没说话，径直向收银台走去。
“妈！”
老板娘从收银台后抬起头来，“来啦!等我一下，我把这几天的账整理下就走。”
小英听见男人的声音，后背嗖地惊了一阵——这声音好耳熟。
她忙侧过头去看，男人面向收银台，后背对着小英。不过就光这背影，也够小英惊到了，真的是太像了，不会这么巧吧？！
三
小英想到的这个人是勇杰。
勇杰是小英大学时的男朋友，也是她的初恋。两人恋爱两年，勇杰出国，出国后还联系着，但有时差，又各有各的事情，小英也觉得距离越来越远，就主动分手。但这段感情对小英来说太美好，以致于她都不相信，这辈子还有机会有同样的感情。
记得跟勇杰相识，是在那个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小英站在常大的逸夫楼门口，等刚下课的丽丽一起去食堂。大概是在教室坐了太久，有点累，小英躲到玻璃门后面，把书包放到地上，闭着眼睛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还顺带左右扭了几个S型。不料刚一睁眼，就看见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穿过玻璃盯着自己。小英全身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脸上一阵火热，捡起书包就往外走。
丽丽刚好从后面赶出来，一把挽住小英胳膊，“哇，你有没有看见，男神，男神！”
“什……什么男神？”小英心不在焉。
“刚才，门口，那个男的，广播台的男神！”
“啊？”小英心想，莫不是刚才那双眼睛？
“我看他看着你笑呐！”
小英刚冷静下来的脸，又刷地一下涨红。那一刻，心里更多的是暗喜。
丽丽口中的男神，就是全校闻名的广播台主持人，以前在晚会海报上见过，他是学校《音乐之声》的王牌主持，几乎包揽了学校各大晚会。
小英心里一对应，更加确信：没错，海报上的眼睛就跟刚才看见的那双一模一样！
小英只感觉一阵热血往头上冲，心里乐的感觉无法形容。
要说第一次见面很有戏剧性，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更让人激动。
那天，小英正徘徊在泡椒凤爪的货架旁边，一只大手忽然伸到了她前面，抓起一包凤爪就放到了旁边的购物筐里。小英抬头一看，直觉没错，正是勇杰，而他刚抓起的凤爪，放到了旁边一个长卷发女生的框子里。女生的一只手挎着J的胳膊，甜甜地笑着。小英只听心里咯噔一声，像一根树枝被折断。
她有点慌乱，扭头就走。不料却被一把拽住，她回过头，连眼皮都不敢抬。
勇杰发出迷人的嗓音：“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妹。”
小英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身边的那个女生。
“哦，你好！”小英嘴里说着，心里还有疑问：表妹？表妹不是那什么的意思么？
“你好！”表妹开心地笑着，语气有点调皮。
“好巧啊，在这里也能遇到你，没什么事的话能一起吃饭么？”
没等小英回答，表妹就说“那什么，哥我先走了，下次再找你，拜拜！”
勇杰挥了挥手，似乎心领神会。
小英还在愣神。勇杰又从货架上拿了一包泡椒凤爪，放到小英的购物筐里。
结完账，两个人就去附近的必胜客吃饭，吃完饭，散步，互留电话。
电话号码存下的那一刹那，小英感觉手里握住了一条线，线的这端是她，那端是勇杰，这条线上，满是甜甜的蜜。
此后，每天聊短信是必修课，早晨、中午、晚上，勇杰都会发信息，而且变着花样，从来没有重复的话。半个月后，他们有了第三次约会，不知不觉走到校园里著名的情侣角，牵手，亲吻……现在想起来，小英都能感觉到浑身的紧张和激动。
四
小英最喜欢的，是勇杰那双微微内抠的大眼睛，像每一个眼神都会说话，黑而深邃，里面总闪着亮亮的光。这跟志成的眼睛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里，小英突然想不起来志成的眼睛什么样，可能跟志成戴眼镜有关，似乎是单眼皮，眼睛不小也不大，她并不确定。
丽姐和像勇杰的男人准备走了。小英趁机又偷瞄了一眼，没错，果然是勇杰！
都说女人的直觉最灵敏，小英觉这会更加肯定，就算隔了这么久，自己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他。
小英根本不会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勇杰，而且丽姐竟然是勇杰的妈妈。
她好怕勇杰此时认出她来，因为没准备好，很慌乱，索性继续埋头干活。
等到他们出去，她才赶紧松了一口气。
她想起来，怪不得自己会觉得丽姐似曾相识，原来是因为勇杰。仔细想来，他俩还真有相像的地方，尤其是眼睛和额头。
“小英姐，你笑什么呐？看见帅哥也开心了？”扎着马尾的小姑娘调皮地打趣，一边看着小英，一边拿着浇水壶向这边走。
“像你们一样啊？小姑娘该嫁人啦！”小英故意摆出前辈的姿态。
要说心里话，她倒是羡慕这些小姑娘，还有机会好好选择。假如她能回到这时候，她一定会好好选，不会着急结婚有个稳定的家庭，这样应该就不会出现和志成现在的状况了吧。
这一整天，她都心绪不宁。勇杰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是在常州长住了吗？……
此后很多天，丽姐都没来，偶尔打个电话，都是那个老成一点的小姑娘接的。小英心里一直放不下。很久没上线的QQ，最近她都保持登陆状态，平时用微信，几乎不会有人用QQ联系她，所以很少有新信息。
那天晚上正在炒菜，旁边的手机屏幕亮了。小英拿起来，显示QQ有新消息，小英几乎颤抖着手点开了。
“还好么？”正是勇杰。
小英心里的石头突然卸下，有点哽咽，似乎这么多天的等待终于可以放下了，也似乎这是一段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长长的思念，终于有了着落。
“挺好的，你呢？”发出这句话，她很满意，好像看见了自己的理智。
“我现在常州。”
小英不知怎么接话。
勇杰又发来一条：“明天周末，有空么？”
“有”小英想了想莎莎能不能安排好，过了一会才回复
“那明天下午四点，星辰咖啡厅见。”勇杰说。
“Ok”小英在后面加了个微笑的表情，想要显得轻松一些。
这天晚上，小英想好了穿什么衣服，就那条米色的连衣裙。对于鞋子纠结了一会，高跟鞋是挺好看的，可是很久不穿了，怕不舒服，到时候万一紧张摔跤，就出洋相了，可平跟鞋的话会不会觉得人没精神？最后，还是选了一双平跟尖头的皮鞋。
第二天上午，志成带孩子，小英洗衣服、拖地、擦灰、整理衣柜、做早餐午餐两顿饭，一会也没停，好像停下来时间就会特别难熬。当然她也没把自己搞到特别疲惫。下午两点，
她提前在电饭锅里预约好米饭，炒了两个菜放在微波炉里，让志成和莎莎晚上热热就可以吃。自己再洗洗脸化好妆，整理发型，换好衣服，拎着包就出去了。她跟志成说过了，要跟丽丽去逛街，晚饭不回来吃。
走的时候，志成坐在阳台，盯着手机屏幕头也没抬，女儿在游戏垫上闷头拼着乐高。
志成不会怀疑小英撒谎，在这一点上，他们与其说彼此相信，不如说彼此了解。
小英叫了滴滴，路上有起交通事故堵了一会车，比预想的晚了一刻钟到咖啡馆。
一下出租车，小英远远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志成，依然是白色T恤，只是在学校时是运动短裤，现在是米色休闲裤，鞋子也从运动鞋换成了休闲皮鞋，跟那天在店里见到的一样。
隔着窗户，勇杰也一眼认出了小英，站起身招了招手。
小英推开咖啡厅的门，勇杰稍错开座位站着，似乎从看见小英开始，就一直站着。
小英把包放在座椅边上，再顺手捋好裙子，慢慢坐下，包和身体一起刚好卡在单人椅里，小英觉得更踏实。
勇杰也坐下来。
“你还是老样子。”勇杰把咖啡往小英前面推了推，开口依然是迷人的嗓音。
“你看着也挺好的，什么时候回来的？”小英问。
“前两天，本想一回来就约你的，结果有点事，耽误了。”
“你是回来出差？”
“不是的，回来看看我妈。”
“哦。”
小英想起前几天在店里的情景，低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是卡布奇诺，大学的时候每次她都点这个，勇杰记得并不难，不过小英还是有点感动，好像两人并不曾远离过。
勇杰也喝了一口咖啡。
小英抬起头，看着勇杰，身体里的血液镇静下来。她想像在学校的时候那样看着勇杰，可是眼前这个人，容貌没变，体型没变，眼神闪烁，满含笑意，但不是爱，小英看得很清楚。
而自己呢？这样看着他的时候，心里充满怜惜，像是走过了万水千山，明知道回不去却忍不住回忆。
勇杰也看着小英。
“我过几天就走了，回来待不长，要过去上班，还有老婆孩子。”
勇杰的话似乎在提醒小英，也在提醒自己，更像是对现状一种无力的描述。
“你孩子几岁了？”小英问。
“两岁，你呢？”
“我女儿快四岁了。”
一阵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勇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里离常大不远，小英想也好，就拿包起身，一起向外走去。
人可能都有惯性，在没有特别的目的时，会选择一条熟悉的路走。他们心照不宣地向常大那边走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街边的变化。
很快到了常大门口，俩人同时停下脚步，这里的景象几乎没什么变化，小英感觉，似乎往前多走一步，就会触动什么紧要的开关，她害怕。
“我们别进去了，往前走吧。”小英一边说，一边往前迈步。
勇杰没说什么，跟在后面走。
前面就是一个公园，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鸽笼，小英带莎莎来过几次。小英想，我们就去那里吧。
等俩人走到，夕阳已隐去最后一缕余晖。鸽子们都回笼了，草坪上稀稀落落的几个小朋友，正跟在大人后面匆匆准备回家。也有一些吃过晚饭的人出来散步了，气定神闲，习惯性地看小英他们一眼。
走到一个长椅边，他们坐了下来，勇杰突然牵起小英的手，使劲握了握，眼睛凝视着远方，却并没有看着什么。
小英下意识地想收回，可那种熟悉的感觉，通过手掌和手臂连接起来，直直穿透她的胸口。她说不清楚，是余情未了的爱，还是对最熟悉的陌生人的不忍，或者她再一次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人。她只知道，她不愿意就此跟勇杰断了联系，哪怕什么都不发生，只要彼此看着，一直看着，也行。
五
就这样坐了很久，谁也没怎么敢动。这一天，终究是分了手。勇杰要打车送小英，小英走过去拥抱勇杰，笑着说不用。勇杰目送着小英的车离开。
上了车，司机师傅播着邓丽君“过去的时光难倒回，难倒回……”
小英感觉泪水滑落。
勇杰发来信息“我明天就走了，你要好好的。”
小英在QQ音乐里搜出邓丽君的这首歌，发给勇杰，不知道自己想传达的是不舍，还是低落，还是仅仅分享一种情绪。
到家已经十点，女儿已经睡下，志成在沙发上玩游戏。
听见小英开门，“回来啦？”志成显得有点兴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脸上笑着。
“嗯。”小英应了一声，放下包，就去收拾餐桌，把志成和莎莎吃饭的碗刷了。
志成从后面走过来，往小英口袋里塞了一张卡，
“这里有二十万块钱，你不是想自己开店？我玩游戏赚了十万，那十万是工资攒的。”
小英转身看着志成，有点愣了。
“发什么愣啊？快洗完睡觉。”志成拍了下小英的屁股，开心得有点像孩子。
小英像得了当头一记闷棍，瞬时从云端落到地面。
隔天，小英找丽姐辞去了工作，丽姐把自己进花的渠道介绍了一部分给小英。
“我不指着这个花店赚钱，只当自己好玩，你年轻，好好干，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丽姐说。
小英很开心，丽姐身上有勇杰的影子，看着丽姐，她就觉得勇杰也在。而丽姐的存在，又仿佛是在说着生活的真实性。
后来，她补上了许久空白的QQ签名，“好好生活，好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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