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是比汉子还能干的女人,她是家里老大,10岁就下生产队干活儿,帮姥姥带弟弟妹妹,喂猪、砍柴、做饭没有不干的活儿。那年头,这么能干的姑娘可是找媳妇的标准范本。何况老妈不但能干,长得还漂亮,自然成了抢手货。在众我追求者中,老爸是综合条件最差的一个。家穷,兄弟多,成分又不好。老爸当年使尽浑身解数,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妈追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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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结婚时是真穷,穷到只有两床被褥和一支破皮箱。 老爸是个书生,身体单薄,善长舞文弄墨。从我记事起时常是老妈在干体力活,而老爸总是爬在炕上写字。后来老爸接班进了国企单位,更是被老妈惯得油瓶子倒了都不扶。
她常说:“你爸上班辛苦,累。”
说得好像她就不累,她就是铁打的一样。
不过,确实如此。记忆里老妈很少生病,印象深刻的有两次。 一次是我在省城上大学的时候,老妈右乳查出肿瘤,虽然医生初步诊断为良性,但最终结果还要看术中病理检查。那时哥哥在外省上大学,老爸也在外地,只有刚满19岁的我陪老妈在省城就医。
如今回想,当时的彷徨无措,仍历历在目。
记得手术那天,大夫推床来接,老妈坚持自己走去手术室。她一向刚强,为了让老爸安心工作,家里大小内外事物都由她一手操持。那时,我和相差一岁的哥哥尚且年幼,爷爷年近耄耋,一家人住在乡下,条件并不富裕。那时院子里养了几只鸡,除了勤奋打鸣的公鸡外,剩下的母鸡下起蛋来全凭心情。所以,当时连鸡蛋这种惠而不费的营养品在我们家都是稀缺品。攒了许久的鸡蛋,老妈要给爷爷开小灶做蛋羹,我和哥哥只有干瞪眼流口水的份。
对此,我和哥颇有微词。
老妈教导我们说:“你们还小,吃的日子在后头。你爷这辈子不容易,经历八年抗战,1948年困长春第一任媳妇和孩子都饿死了,他是靠偷食人肉才勉强活下来的。后来50多岁才生了你爸,文化大革命又被遭迫害进了监狱,到老了,也该享享清福。”就这样,我和哥在老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偶尔疾言厉色的调教下,对孝道有了最初的体会。
小学五年级,家里的日子逐渐好起来,爷爷身体却大不如前,最后脑血栓瘫在了床上。老妈给爷爷擦屎倒尿,洗洗涮涮,照顾得无微不至。一直到爷爷去逝,他老人家最常挂到嘴边的话就是:“我这个儿媳妇比儿子还孝顺。”
现在想想,老妈虽然书读的少,却深谙老子的“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道理。
钱钟书先生曾夸赞杨绛女士为“最贤的妻,最才的女。”老妈虽担不起最才的女,可最贤的妻,最慈的母,最孝的儿媳却担得起。
年少时,老妈像一个永远打不倒的钢铁战士,不知疲倦,不知辛苦,为这个家默默付出,为我们遮风挡雨。可她到底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当年19岁的我目送老妈走进手术室时,真感觉天要塌了。想哭,又不敢哭,怕老妈担心,怕不吉利,怕自己被眼泪击垮!
那时候省城肿瘤医院环境还比较简陋,没有专门的等待区。我和其他患者家属被安排在手术室外的一个几平米的小屋子里等消息。
清晰记得,那间屋子没有窗户,除了门,三面长椅上坐满了焦急等待的家属,我挤在其中年纪最小。记得旁边阿姨给了我一个面包,因为我肚子一直在叫。其实,那不是饿,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疼。像胃里有刀在搅,像有东西哽在喉咙。当时想,小时候自己肺炎高烧,老妈半夜背着自己往医院跑就是这种焦躁与不安的心情吧?!
漫长等待,手术室门开了,身着手术服的大夫第一个叫走了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几分钟后,中年男人面色苍白,眼底泛红的回来。原来他爱人术中被确诊为恶性肿瘤,手术时间延长一倍,乳房也要全切。一屋人低声叹息,我吓得满手心冷汗,死盯着手术室的门,像等待审判的犯人,时间一分一秒被无限拉长,每分每秒都在煎熬。
后来大夫又陆续叫了几个家属,结果或喜或悲。终于转到我头上,大夫端着个托盘:“家属看一下,良性的。” 我看着托盘上拇指大小,从老妈身上割下来的血淋淋肿瘤,那一刻,觉得人世间最美好的成语莫过于“劫后余生、虚惊一场。”
那种喜悦的心情,像雨后看见天空挂起双彩虹,想喊、想跳、想大叫!总之,无法掩饰的欣喜。
2
还有一次是在几年前。总喜欢给我们指点江山的老妈突然患眩晕症住院。身高170,体重160斤的老妈头晕到不能下床,每天头枕在我瘦窄的肩窝上坐一小会儿。那段时间,老妈特听话,我说什么是什么。要知道,平时都是老妈声如洪钟的让我干什么,我就麻溜干什么,因为已婚生女的我,对“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有了更深的体会。 突然间灰太狼和小绵羊角色互换,让我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天天盼着老妈快点好起来,盼着老妈提着嗓子骂自己一顿。
老妈性格爽朗,大嗓门,不笑不说话。小时候对我和哥极为严厉。做错事会被骂、被打。那时候只要老妈一瞪眼睛,我和哥立刻耷拉个脑袋,吓得要死。人家说打是亲骂是爱,用在老妈对我们身上在恰当不过。老妈骂的越厉害,过后就会越疼我们。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的策略,让我们一点一滴理解了老妈别样的爱。例如,下班回家晚了,进门准会被老妈劈头盖脸骂上一顿,可接下来,她准会说: “菜在锅里呢。”
然后我掀开锅,就看到自己最爱吃的小鸡炖蘑菇。
因为小时候觊觎爷爷有鸡蛋羹吃,导致我长大后对鸡肉有特别的偏爱。听老妈说,有一次为了和爷爷争鸡蛋吃,五岁的我竟然守在鸡窝里不出来。
从另一方面看,其实老妈特像一个孩子,喜形于色。我和哥都遗传了老爸内敛的性格,在家里听到最多的是老妈嬉笑怒骂的声音。那声音即饱含烟火气又蕴含浓浓爱意,坚定、果决,像春晖般灿烂,以至于不管走多远,我对于原生家庭仍有着难以割舍的眷恋。
可是老妈这一病,家一下子安静了,仿佛被按了消音键,生活也一下子失了颜色。每天看着老妈咬紧牙关强忍病疼,心里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后来症状终于缓解,老妈又开始重操旧业给我们指点江山,鼎定天下。
3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是孟子的一句名言。是说:人在小时候是倾慕父母的。长大了,知道男女之情后,就恋慕年轻貌美的人了。
我对老妈的倾慕之情,从未随年龄增长减少半分。 老妈心胸宽广,在她那儿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爬不过去的坡。当年爷爷去逝不久,承诺一辈子忠于她的老爸出轨了。那时我和哥读中学。有天放学,看见老妈独坐在沙发上,电视放着任贤齐的《心太软》,她盯着电视屏幕毫无设防的泪如雨下。
我和哥杵在门口,谁也没敢推门进去。
之后十几年,老爸的小三从未断过,像雨后春笋,换了一茬又一茬。我曾劝老妈离婚,可她太珍惜这个她守了十几年的家。好在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我和哥各自成家有了孩子后,老爸终于收了心,回到了老妈身边。
那个曾经风雨飘摇的家,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这个破镜重圆的结局是老妈用青春和泪水换来了。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成了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在无数个孤灯挑尽的日子里,她靠宗教撑了过来。
老妈宅心仁厚,周围人都说她菩萨心肠。看见新闻上身患尿毒症的女孩需要资助,她就力所能及捐上几百块钱;听楼下大妈爱吃大碴粥,每次煮都不忘送去一份。老妈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典型代表,每次和老爸吵架总是狠狠地说:“我再管你,就不姓李!”可没一会功夫,又是喊老爸吃降压药,又是让他多喝水……
幸好中国有冠夫姓的现象,否则真不知道老妈要姓什么。
老妈还时常口是心非,给她买的衣服明明很喜欢,却非要说你浪费钱。给她买的好吃的,她准会说:“我不吃,你别给我买。”可实际上她爱吃的不得了。
老妈最要命的缺点就是太能干,太要强,这导致她看似健康的身体,早已伤痕累累。当初生我和哥月子还没做完,就下地劈柴干活。之后几十年亦是如此,像小伙子一样干,急脾气,恨活儿,谁劝也不听。
因为长期的劳累过度,老妈去年被诊断子宫前壁脱垂,需要手术治疗。 大夫说,这个病就是做月子时子宫没恢复好,就开始干活累的!
可即便这样,老妈仍不愿意手术治疗。我知道,她是怕手术我们陪床辛苦,怕没人照顾患脑梗的老爸,怕没人给外孙女做可口的饭菜,就硬挺着、拖着。直到前几天,病症加重,非做不可,老妈才同意手术。
术前,老妈仍是不放心家里,逐件安排妥当。又和我说:“你睡眠不好,在医院熬夜陪床怎么受得了。”还操心大哥嫂子工作忙,跑医院会不会被领导穿小鞋,总之,就是担心给子女添麻烦。
听老妈说这些,我心里酸涩难耐,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妈在我们面前变得谨小慎微、怕东怕西了?
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暗自腹谤:“您怕什么呢!您为我们操劳半生,受尽委屈,我们虽然没有成为让您荣耀的孩子,可也该轮到我们为您撑起一片蓝天,为您遮风挡雨尽一片孝心了。就像当年您对爷爷那样,只要能做到的,我们必将竭尽全力。”
今天中午,老妈又一次自己走进了手术室,谢天谢地,感谢为老妈手术的医护人员,手术非常成功。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落下了。
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老妈已安然入睡,我幸福的看着她,听着她微微的鼾声,急盼着她早点好起来,急盼着她能像以前那样提着嗓门骂我吼我,那是世界上最美妙动听的声音……
2018年5月30日深夜,陪床,留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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