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明又被抓了!
抓他的不是汉广乡警察,而是江汉市警察,问题十分严重!
那天上午十点,课间休息,警车“呜,呜,呜,呜”,刺耳挠心,直接冲进江汉市临江小学。
张明跨出办公室,透过人墙,穿过声浪,看发生了什么。他三十二三岁,气质儒雅,风度翩翩。他不喜欢凑热闹,无奈警笛声惊心动魄。整个校园都骚动了,人心惶惶。
“吱”,警车停了,下来两个警察,一胖一瘦,挂着手枪,提着警棍。空气更加紧张了!
瘦子吼道 : “哪个是张明?谁是张明?出来!”
人墙往后退。
“我!”
他从黑压压的脑袋中挤出来。心中忐忑不安,暗自叫苦: “那件事发作啦?家长真的报警啦?”
前天,课间休息,李小刚咬王大强的手,王大强哭着告诉了张明。一排牙印,红的、青的。
“啪!”问明情况后,张明打李小刚的手心。
“哇哇哇!”李小刚哭了。
接着,张明通知双方家长来校。
如今,孩子是活宝,吹不得,拍不得,打不得;家长是张飞,动不动吹胡子,摔脸子,撸袖子,打板子,上签子。
不久,李小刚爷爷一拐一拐,冲到办公室,不等张明开口,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拐杖对着墙壁撞,咚咚咚,墙上的涂料纷纷下落。
“老师赔礼道歉,否则我不答应。在家乖乖的伢,一到学校就变了……老师失职,没尽到责任。屁大点事也找家长,要老师干嘛?那么多钱,白交了?”
“他咬人,还有理了?说他几句,哪里错了,道什么歉?”这引爆火药桶的话,张明不敢说出口。
“小刚,八家人的宝贝,不准谁弹一指甲!打他、骂他,是体罚。我要报警,砸了你的饭碗!”
小刚爸爸那辈,兄弟姐妹五个(包括堂兄妹),妈妈三姐妹,共八个(八家)。
8月30日报名时,小刚奶奶给张明打预防针,边说边用右手比划了一个“八”字:
“八家,八家啊!只他一个带把的,其余尽是赔钱货(女孩)。多费点心,耐点烦儿。轻言轻语,细声细气。他胆小,别吓着了,受了惊,容易失魂。有事及时通知!”
王大强奶奶摇摇摆摆,随后赶到。不顾年老体衰,冲上前,扯过张明,“不负责,让强强受伤。没别的,报销医疗费,赔偿精神损失费……”
“精神损失费”,如今的农村老人,也会用这个新词了。明眼人知道,是周围“好心人”教的,“老师嘛,最好讹!”
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大爷,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婆,一边一个,狠命地拉住张明,似乎想找他拼命。衬衫扣子扯掉了两颗,露出了肚皮。他想把衣角扎进皮带,遮住露出来的肚皮。接着,挣扎了几下,没使多大劲,怕带倒了两位老人,住了手。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见状,纷纷开溜,椅子、抽屉撞的,“嘭嘭嘭”响。
“啪!”一声巨响,一个老师带倒一把椅子,不敢停下扶。生怕溅到火药,惹上麻烦,纠缠不清,纠缠不休。
这年头,惹谁也不能惹老人、惹家长!退休老师们说,以前最怕“作风问题”(男女关系),沾上就死。现在呢,最怕家长告“体罚学生”,一告一个准,毕竟涉嫌人身伤害。
“擦过红药水,贴了创口贴,处理好了……”张明向王奶奶解释。
“你是护士,还是医生?敢说‘处理好了’?马上送医院,打破伤风,消炎、包扎,感染了,你担待不起……”
“皮没破,没必要送医院吧?该做的我都做了,其它事找校长……”
“割肉找提茆的,想支开我?没门儿!答复得不好,我也报警……”
张明烦了,扒开了扯着他衣角的两只手。“咔嚓”,右边衣角撕开了。下摆从皮带里露出来了。
“这点小事,您们小题大作,我也没法。小孩生性活泼好动嘛,磕磕绊绊免不了。总不能把他抱在怀里,拴在裤带上吧?”
“听听,像话吗?”枪口一齐对准张明,“就这水平?不会误人子弟?”
“电话里跟您们说了,一点小事。逗得好玩儿,不小心碰到,没破皮,没出血……”
王奶奶气乎乎,“小事?孩子的事,一点一滴都是大事!照你说,缺胳膊、断腿才是大事?”
李爷爷挥着拐杖,“真要是大事,找你的不会是我!”
张明头一低,躲过了拐杖的突袭。这些年,算明白了,只要家长找茬,不管有理无理,准输。
“办人民满意的教育!”现实中,“人民”变成了家长。家长中的许多人,总是不满意!
熊孩子、坏老人、恶家长,这几天全让他碰上了!
一周前,出教室时,刘宇飞、陈子轩撞了一下,不疼不痒。他问了一下情况,觉得事情太小,没通知家长。一泡屎堆着不臭,挑起来臭。何必呢?
哪知第二天正上课时,家长到教室门口大喊大叫,“喂,出来一下!”
张明丢下粉笔,交待几句,出了教室。
刘宇飞姑姑劈头盖脸地吼: “飞飞脸青了、肿了,老师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像话吗?”
“我当时看了一下,他脸上好好的。”
“轩轩鼻子破了,流了一滩血,怎么搞的?”
“这……这……前天发生的吧?他不小心抓的,我当时问过。皮没破,哪来的血?”
“这么大的事,不通知我,想瞒过去吗?”
“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马上投诉你……”
他说不出话来,哪跟哪呀?不同时间的事儿,扯一块了。要“新账旧账一齐算”吧?他咬着嘴巴,愤怒地望着她们,双眼冒火。
教室里,乱了套。他把头转向学生们,说了句,“做52页第1至5题。”
陈子轩妈妈冲进校长办公室,拨通了市教育局电话。为了便于家长监督教师“依法执教”,上级要求,“每个学校贴出举报电话,欢迎社会监督”……
中午,市教育局、乡教育组、学校领导连番炮轰张明,附加了一大堆处罚……
这时,王奶奶拉着李爷爷,“走,老师这态度,是不想解决问题,报警!”
“您们别急着走,先去看看孩子,到底伤着没?”
“男逢先生女逢嫁,伤得再厉害,他们也不敢说。”
“内伤,也看不出来。”
校长、政教主任怕溅到火星,躲开了。当初,他们好说歹说,叫张明接下一个“光荣”任务——任一年级两个班的班主任。
这几年,学生人数猛增,但大学生(包括师范生)都不愿意从教,而且多次爆发教师下海潮、出走潮。一人任两个班主任,在江汉市教育史上,从未有过,相当于包两个班。教室实在坐不下这么多人。
当时,他们拍着胸脯说: “放宽心,大胆干,出了事,我们扛。学校不会亏待你的!”
威胁完毕,两位老人愤愤不平地离开了学校,“走,报警!这事没完!”
年纪大的不敢惹,年纪轻的不能惹。有一次,一位家长,二十九岁,趁张明上课不注意。冲进教室,抄起一个凳子,从背后砸张明,张明恰好转身,躲过一劫。
起因是,他儿子两次(上周和本周)忘了扫地,张明罚他扫两天星期的地……
正想着,胖警察吼声再起: “走,上车!”猛地一推,张明一个趔趄,额头撞到了警车门,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么事?”
“别啰嗦,走!”瘦警察极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瘦子打电话,“嫌疑人控制了,马上返回所里……”
中国之大,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
警车呼啸而去,校园里,人声鼎沸。目瞪口呆的老师们无心上课——
“得罪了谁呀?又是家长吧?”
“公认的厚道、老实,最负责任,最有才华的人,如此悲惨!”
“第几次被抓?”
“第四次吧?”……
踉踉跄跄的张明被带走了。两个警察,一前一后押着他,像对付穷凶极恶的罪犯。
他懵了,去哪儿?面对凶神恶煞的两人,他怂了,不敢问。
警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老师们仍在议论——“真的啊,恶人活千年,好人命不长!”
“给人家教育子女,反而成了人家的仇人。”
“这书还能教吗?学生还能管吗?”
“会罚得他倾家荡产……一家人又得勒紧裤腰带,过好几年苦日子……何时是个头?”
上课铃响了,还有老师议论!
五年前,汉广初中。4月27日上午(张明永远记得这个日子),第三节课间,二楼走廊里,八(3)班男生鲁杏华追打、辱骂本班女生江明芬,用打火机烧她的头发,头发已经冒火,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江明芬拼命地喊,拼命地叫,“救命啊!救命啊!”
不少老师见了,怕引火烧身,躲开了。
张明上厕所路过,见状,上前拉住鲁杏华。江明芬趁机跑了。鲁杏华挣扎之间,跌倒在地,站起来,口里叽里呱啦地回到教室。
张明找到八(3)班班主任,说明情况,接着上第四节课。
中午回家吃饭的鲁杏华,哭哭泣泣地说,“浑身疼,难受,想吐,我要死了……”
他妈吓一跳,“么回事?”
“老师打我,推我,让我跌断了腿,脑壳撞到水泥地面,脑震荡了……”他嚎啕大哭,“还不许我告诉你!”
但是,在学校,班主任问他,“要紧吗?”他却说,“没事儿,没事儿,没受伤,不疼不痒。”当场又蹦又跳。班主任没有深究,叫他上课去了。
他妈火了,马上到乡派出所“报案”。警车立马呼啸而至,十几个警察全副武装(真的,没有丝毫夸张)火速赶到汉广中学,在食堂里,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抓走了正吃午餐的张明。一个警察,一掌打飞了张明的碗,菜汤淋了张明一身!另一个警察上前锁住张明的领子,把他推进警车。
师生们愕然,不少女生吓哭了。等学校领导反应过来,张明已被押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送鲁杏华去市公安局法医科,经过鉴定,没受任何伤。该释放张明吧?但只有轻抓,哪有轻放?抓进来的,能随便放你走?不敲点油水,岂不白忙一场?不死,也要让你脱层皮。所长聂魁根(绰号黑心)决定,拘留二十四小时,罚款八千元。
张明坚决不同意。他们逼他的父母。父母逼他,哭哭泣泣的。他没法,写八千元欠条给学校会计,第二天中午,会计交钱给副所长刘志勇,刘志勇收了钱,白条也没打。然后,释放了他。
后来,一个当律师的同学说,按你的情况,过了二十四小时,必须无条件释放,否则算非法拘留。你可以提请诉讼,收了钱未开收据,追回罚款。
“诉讼?”他说,“父母被威胁,生怕我丢了饭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分钟也不敢坚持。如果割肉能保住我,他们会毫不犹豫割自己肉。”
“息事宁人,害死人!他们嚣张跋扈,就是看中了你父母不懂法、又怕事。肆无忌惮地打擦边球。”
那天下午,老婆抱着快一岁的儿子,隔着铁栅栏看他。儿子哭着扑向他。老婆哭了,儿子哭了,他也哭了。
六岁的女儿放学后,奶奶牵着她看望爸爸。一见他,她的眼泪哗哗往下淌。但不敢哭出声音,身边站着警察!
鲁家多次到学校闹: 赔偿精神损失费、医药费、美容费(说是脸着地,擦伤了,留下了疤痕)、孩子误课费、家长误工费,一共一万八千元,“不同意的话,马上找记者,把它捅到报纸、电视,搞臭你,搞臭学校。”
张明没答应。
校长害怕事闹大了,控制不住,丢了乌纱帽。找他的父母说: “舍财免灾,舍财免灾。”两个老人一听,怕饭碗砸了,答应了。
当时,他的工资约一千二,一年零五个月白干了不说,还留下无数后遗症,陆续发酵。
全家过了几年黑色的日子。看尽了别人的脸色,受够了缺衣少食的折磨。老婆受不了没钱、紧巴巴的苦日子,多次回娘家“乞讨”,老舅们逼她离婚。他好多年都不敢走亲访友,怕被人嘲笑、指责。
校长批评他多管闲事,造成恶劣的影响。乡教育组长说他,破坏了人民教师的形象,开除了他的党籍,把他从汉广中学贬到仙洲初中。几年后,贬到临江村小。
乡宣委怕事情闹大了,无法收场,叫张明答应家长的条件,花钱买平安。如果不同意,就开除他的公职。
他想起诉学生家长、派出所所长,但被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说服了”。
这件事轰动一时……
老师们叹息他,处处不顺,时时倒霉。
汉广——省级贫困乡、老苏区,老师成为警察“重点照顾”对象。吃皇粮、有固定收入的,除了村乡干部,就是老师。干部,他们惹不起。为了增加业绩和收入,只能拿老师开刀。借口无处不在,如抹麻将,红白喜事大操大办,体罚学生,乱收费,歧视儿童,“冷暴力”(用语言讽刺、挖苦学生)……
“作风不正”,更成了万能的帽子。男女关系暧昧,夫妻吵架,说你有外遇。张明时刻提防,怕被扣上这顶帽子,到了令人可笑的地步——
从临江小学到公路上搭公汽,要穿过一个村子(村子里的狗又多又凶),穿过农田。一位刚分来的女老师回家,不认识路,想请他“当向导”。他怕惹来闲言碎语,没有同意。
事后,他被同事们嘲笑、挖苦,百般讽刺。
一个星期后,这位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再次求他,“你远远走在前面,只带我穿过村子,其余的路分开走。”
看她可怜兮兮、眼睛汪汪的样子。他才勉强点头。
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张明在前面一溜小跑。女老师在后面紧追,追不上,越追越远,视线被树遮住了,迷了路。
“你做的好事!害我走冤枉路,鞋跟卡在干枯的土路中,断了,差点崴了脚!”星期一,早操时,当作许多老师的面,她埋汰他。
她拿着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一个好鞋匠都找不到,这鞋还能穿吗?”
果然,鞋跟和鞋底的结合部,露出了黑色的心儿,黄色的线头。格外刺眼!
“帮她一个忙,用红墨水染一染。”
“这一生,张明有三怕……”
“怕老婆。老婆一声吼,吓得张明抖三抖。”
“怕女同事。女士一回头,张明就开溜。”
“怕女生。女孩看张明,张明立马就头疼。”
“这么风趣的人,也不解风情。”
“吓破了胆。”
“石头做的心,不懂怜香惜玉。”
不管同事们闲言碎语,对着提着红高跟鞋的女老师,他说了一声,“对不起!”满脸通红。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赔她的鞋啊!”
“别起哄了,害他被老婆扯断耳朵。”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他溜走了。
“别跑啊!别跑!”
无论同事们如何嘲笑,他就是不答应当女老师的向导,带她穿过村子。在这种动辄得咎、蔑视老师的环境中,宁可被嘲笑,也不敢造次。
临江小学政教主任,就吃过大亏。年青人嘛,太单纯!一个周五下午,他返城回家,穿过村子,遇到一位学生的妈妈,多聊了几句。那位同学的爸爸,随即报了警。
警察立马出动,以“勾引有夫之妇,乱搞男女关系,影响家校和谐,破坏社会稳定”的名义,抓走了他。罚5000元,上门赔礼道歉,才释放他。职务被撤,成了笑柄。
其实,那个男人在外花天酒地,找了小三,甚至小四,天天打骂老婆,逼老婆离婚。女人舍不得孩子,听说孩子在学校的表现很糟,忍不住哭哭泣泣,拉着政教主任,求他好好管管自己的孩子。
被蓄谋已久的男人“抓了现形”,如愿以偿地离了婚,抛妻弃子。美其名曰,自己净身出户!家中财产除了他挥霍掉的,其余的早被他转移一空了。
汉广乡的警察,没有耐心调查这一件芝麻绿豆大的事。
大家这才想起张明,“真有先见之明啊!”
“先见之明?吓怕了!”
“没吃猪肉,还没见过猪子走?因为这事栽跟头的,还少吗?”
其实,在这件事上,张明也栽过大跟斗。以后有时间再说,太复杂了。
要抓你,名目繁多。清明烧纸,说你搞封建迷信,没有正确的世界观。农忙回家插秧,说你工作态度不端正,破坏正常的教学秩序,影响教学质量。
他还有两次被抓,一次是别人抹麻将,他围观。千禧之夜,他的姑舅老俵结婚。警察说: “见者有份,一个也别想溜掉。”抓了人,罚了款,留下“案底”,才放出来。口袋被洗劫一空。
另一次,女儿读一年级,一个三年级男生抓伤了她的脸,鲜血直流。他口头教训了那个男生几句。孩子父母说,给儿子“终身”留下了“心理阴影”,报了警……
他无数次想,干脆不教这书了!摆脱精神上的折磨,思想上的窒息,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诗酒年华,歌吟岁月。自由的呼吸,自由的生活。然而,望着娇妻幼子,望着白发苍苍的父母,他犹豫再三后,放弃了。
生存,压倒了理想。这杯苦酒,这碗毒鸡汤,还得继续喝!梦想星辰大海,但身子始终在红尘中扑腾。像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摆脱不了地心引力,飞不上太虚幻境。
临江小学的老师,四分之一在派出所蹲过,三分之一被罚过款。管学生“出问题”的,大有人在。有一段时间,学校账簿里,塞满了因派出所罚款,老师们留下的白条。
所长聂魁根用“举报有奖”的方法,刺激了许多人,因解决乡财政赤字有功,升任城关派出所长。副所长刘志勇身兼乡党委副书记……
警车一路叫嚣,一路狂飚。从临江小学到江汉市城关镇,平时乘车2~3小时,今天半小时就到了。
他不自然地、歪歪扭扭地,走进审讯室。一胖一瘦的两警察,一边一个盯着他。他心脏怦怦跳,羞得不敢抬头。
“骗我几百万的,不是他。在江汉公园,我见过,矮矮胖胖,说他教书,也叫张明,同名同姓……”一个二十多岁的女郎说。
他的魂飞了,清脆、甜美,她!十年无音讯,一联系就这么奇葩!他脑袋嗡嗡响,没听清她和警察说什么。
不久,胖警察拿出一张表,递给他一支笔,指着下面一条短横线说: “在这儿签个名,没你的事了!”
不知写的什么,也没细看,羞愧不已的他,胡乱地写下了名字。
他神不守舍地,摇摇晃晃地,出了派出所,不知往哪个方向走。脚下轻飘飘,软绵绵。
“等一等!”温柔的声音、心醉神迷的幽香,从身后飘过来了。“对不起,用这种方式找你,怕找不到你!”
他担心把持不住,不搭茬。浑身躁热,疼痛,某一处撕裂了。
“我无法爱上别人。所有的爱,在十年前那个夜晚,留给了你;所有的情,在十年前耗尽了……牵肠挂肚,撕心裂肺,只为你。最好的时光,就是和你度过的!”
她说,他听,一如当初。
“见过了芸芸众生,还是觉得……唯有你,才是最爱!”
她拿出一张纸,递给他,上面抄着他十年前写的诗:
我等你——
乘着鸟儿的音波 蝴蝶的翅膀
在暖风荡漾的阳春三月
在桃花灼灼的江汉平原
我等你——
心儿弹拨相思曲 眼睛抛洒相思泪
我等你——
在相思河畔 花雨缤纷的原野
在一季又一季的错过之后
但愿我们能重逢——
重逢在阳春三月 相思河畔
芳草坪上 鲜花丛中
来吧 一起赴约——赴那千年之约
——“等你在阳春三月 相思河畔”
“不值得,为我付出。等了五年,你音讯杳无!现在,我有家有室,有儿有女……”
“只想看你一眼……还是那么帅。你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她哽咽,“幸福吗?”
他点点头。
“有困难,随时找我。哪一天不愿教书,累了,厌了,去我公司,我养你,让你好好写书。别埋没了才华!抽时间,把文集整理好,我帮你出书。”她泪光点点,递过来一张名片。
他一言不发。
“别怕!我不会纠缠不休、破坏你的家庭,毁掉你的幸福的。不到生死关头,决不找你。”
不是怕她找,而是配不上她了!
“我爱你,我的男人!”她挥挥手,“再见!”
然后,走了。既没亲吻,又没拥抱,手也不敢触碰。
时光,改变了容貌、年龄、身份。却没有改变,她比石头更牢固的爱,她比金属更坚固的情!
在这场爱情马拉松中,他败了!
“竟没要我的电话!怕忍不住找我,破坏我的家庭,干扰我的生活?和当初一样,‘爱的疯狂,断的彻底!’……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自从那个夜晚之后,泪泉干涸了。今天,却泪如泉涌,肆意奔腾。
看得出来,她费了非常大的劲,压制了情感的冲动。嘴唇咬青了,脸憋红了。
离开成人中专之后,他写得很少了。如今,为了她,决定重新拿起笔,写久已生疏的小说。但是,由于久疏战阵,要让她失望了!
以前写的两本长篇小说,被愤怒的老婆撕得稀巴烂,给煤炉子升火。她说: “净做些没用的,不如闷头大睡。身子好了,不用看医生,节约多少钱啊!寿命长了,可以多拿好多年退休工资!”
他搜集了民间语言近十年,上万条,整理成书,可找不到出版社。
有一次,学校旁边一块农田里,一株繁茂高大、花朵又多的油菜,像一棵小树。“油菜之王”,他欣喜若狂。自然界赏赐给人类的礼物!育成新品种,能大规模提高产量。像袁隆平找到“野败”,育成杂交水稻一样!
他留了一个心眼,做上记号,做了标牌,千方百计找到菜园的主人。
“我想花钱买它,保护好!”
张明解释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并掏出一百钱给他: 一个年青农民。
“疯了!”他打掉钱,转身就走。
“疯了!”他边走边说,“一百元钱,可以买下我所有的菜苔!不是疯了,是什么?”
第三天,这株油菜被当菜苔摘干净了,光秃秃的,连又细又小的都没放过。肯定有意为之。张明找到一个少妇——青年农民的老婆。
“我老公说你疯了,怕你纠缠他,把你说的那个……”她边说边跑。
张明拉住她,“我找个拖车来,把它移走,行吗?”
她挣开了,撒腿就跑,“我老公不会同意的,别缠我,让人看见不好……”
过了几天,张明再去看,“油菜之王”被连根拔起,晒干了,晒死了!他的理想,轰然坍塌!
本以为是一条龙,掀天揭地,搅海翻江
但是,工作和时光把他压成了虫
不,连虫都不是
虫可以成蛹,然后化蛹成蝶,飞上太空
他呢,只能在泥土上、红尘中匍匐
极力跳跃,也只能荡起半尺灰尘
他没有细看名片,揣兜里了,武汉市什么公司总经理,亦或董事?他心一惊,她的理想实现了,我呢?
张明尴尬,在人生的征途中,自己完败!
抬头瞥了她一眼,更美了!“再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的世界崩塌!安宁,从此离开他了。
高跟鞋声渐渐小了,背影慢慢模糊了,幽香却不绝如缕!
你留下的体香,在离开时把我醉倒;牙印,在我的左臂,弯弯曲曲如月牙;那绺头发,乌黑发亮,带着你的体温;芬芳四溢的花瓣,在日记本里,枯萎成灰,分不清颜色;霉迹斑斑,失去了芳泽,与你鲜嫩的笑脸恰成对比。晶莹剔透的眼泪,在转身离去的瞬间,挂在你长长的睫毛上,一闪一闪,像露珠挂在夜来香上。如今,只有依稀的梦,越来越模糊。梦中,我莫名其妙的心痛。喊破嗓子,也不能让你回眸一笑。
他蹲在那里,直不起身体,肠子扯得生疼。她点燃的那团火,越烧越旺。把他扯到了十年前,相思河畔,那段燃爆的岁月……
二
我败下阵来,伴随女生们的叽叽喳喳、嘲笑挖苦。我抱头鼠窜,离开闹哄哄的现场。像个狗熊,哪有一丁点儿英雄气概?
二十分钟前,一个学生会干部喊:“张老师,一、二年级女生打起来了,劝不住,你快去!”
我曾发誓,决不让校园欺凌的恶习传下去。它又冒头了,今天,9月2日,女生!
我赶过去。J排寝室门户洞开,灯光晃眼。一大群女生,花花绿绿的,吵吵嚷嚷的,搅在一起,像漩涡。不少陌生面孔。
“都别闹,谁再闹就处分谁!”我大吼,望着拉拉扯扯的女生们,“住手,各回各的寝室!有事跟老师反映。”
“张老师来了,快跑!”
二年级女生住了嘴,一窝蜂地躲进寝室,“咣啷咣啷”关门。
一年级女生还在走廓里、台阶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叽里呱啦的。
我往二年级寝室走。
一位一年级女生,穿着红衣服,眼明手快,拦住我,“不去那边,先听我们说!”
其他女生一窝蜂地围拢来,有的紧紧拉住我的胳膊,有的死死扯住我的衣服,有的直直站在前面拦住我。还有的,恶狠狠地盯着我,恨不得一口吞了,似乎我是帮凶。
“请老师评评理”,“她们以前受了气,现在朝我们发泄”。个个怒气冲天,说个不停,“她们不讲理”,“撒泼”,“骂人”,“泼水”,“踢门”,“问我们臭美什么”。
“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我不知道听哪一个的,指着一个穿黄衣服的女生,“你说,你说。”但被嘈杂声盖住了。
她们七嘴八舌,没完没了,吵得我晕头转向,一句话也没听清楚。“别吵!一个一个说”,我指黄衣女生,“她先说”,但被堵住了。
二年级女生“噼里啪啦”拉开门,冲出寝室说: “撒谎!”
“不许骗老师!”
“净瞎说!”
“恶人先告状!”
穿红衣服的女生问: “哪个是恶人?”
“有胆子就别跑!”
又搅在一起,拆不开。哭闹,笑骂;推搡,拉扯;劝告,辩解。
围观的、看热闹的,只嫌事不大,使劲地煽风点火。
“打啊,打啊!光吵不打,难分高下!”
一年级一个穿白衬衫、红裙子的女生,挼绳子,捆被子,准备散伙……
三、四十个女生,闹得一塌糊涂。男生们趁机起哄,吹口哨、拍手叫好,看戏不怕台高,围观不怕事大。
弹压的领导陆续来了,“二年级不要吵,一年级不要闹,男生走开!”
“都跟我注意一点,知足一点!”
“老远就听到你们吵,有什么好吵的?”
“有话明天说!”
“各回各寝室,睡觉!”
“散开!”
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们的噪门没有减小,仍然没散开,你指着我,我指着你,搅成一锅粥。
“谁再吵,就不放过谁!”
领导们诈唬几声就走,边走边说: “张书记,有事先走了,你全权处理,有事明天商量!”
我,狗子啃刺猬,无处下口。劝这个,那个插嘴;说那个,这个接茬。
“屋里有人哭”,J(7)寝室里,那个穿白衬衫、红裙子的女生,伏在床上抽泣。
“秀华被开水烫了!想卷铺盖回家,不读了。”
“她们干的!”
“伤得重不重?”我问。
“手臂红了,没起泡。”
“不要紧……”
“不要紧?残废了才要紧吗?”
我进去看了看,没说几句,被红衣女孩赶到门外。
“不惩罚她们,我们不依!”她们围着我。
卷入漩涡,我进不得、退不得。从来没这么惨过,流氓纠缠,小青年挑衅,无赖叫嚣与威胁,都能应付自如。
“闭嘴!教了几年,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女生,不许我开口!”
话刚出口,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哄起来了,“女生该死些,皮都不能扯?”
“她们把开水泼在床上,不能说?”
“一来就受气,回家算了,不读了!”
“二年级欺负不要紧,老师也欺负我们!”
“太偏心了!”
“总得听人劝吧?二年级就没人做声!”我边说边退,“别吵吵嚷嚷!静一静,有话明天再说。”
红衣女生穷追不舍,“不调查,开口就说我们坏。看我们新来,好欺负。太不公平了,一碗水要端平!”
一个女生插话: “她们赢了,当然装好人,装无辜!”
我快走,她快走;我慢行,她慢行。我只好停下,她身子停下了,嘴却没有停下,“她们包分配,我们不包分配,就另眼相看,太偏心了。打够了,骂够了,就搬你来压我们,做错了梦!开口就批评,一点都不尊重我们!听信一面之词!”
她不忘讽刺我一句,“她们美,招人怜,惹人爱吧?要不,怎么一开始站到那边,不分青红皂白地批评我们?”
我的嘴巴被堵住了,张口不得,呆在那儿。她的嘴巴不断开合,一颗虎牙不断隐现。
班主任李洪亮这时才来,喊了一声,“刘永芳,有理不在声高!”
她脚步停了,嘴巴住了,虎牙不见了。有人说,长虎牙的女孩子可爱。她可爱在哪儿?
我脸上火辣辣疼,心怦怦跳。懒得争辩,气冲冲回到寝室。老师们还在看足球。
当着众人的面,我仰天长叹,“气死我也!”往后一仰。倒霉!头撞在床靠上,咚咚响。
见我抱着头,呲牙咧嘴,他们吓了一跳,以为我病了,连忙关了电视机,忙问,“怎么回事?”
齐建军讽刺我 :“猴子穿大褂,充人呗!校长、主任一大堆,都不管。就你能,伸着脑壳接砖头,活该!”屁股一拍,走了。
红衣少女,我的魔障?心里“咯噔”一下。以前是芳春,现在是她,什么“芳”?对,对,对,永芳,哼!
躺在床上,想起上个学期发生的事: 夏初,毕业季。一天晚上,我查完寝,回寝室看了一会儿书,写了一点儿东西。累了,搁下笔,伸个懒腰,拉开门,出外蹓达。
林忠全的寝室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引起我的好奇。推开门,屋里五六学生,声音停了,陷入僵局。
“保密?”望着两位学生干部,我说:“跟林老师说,不跟我说?”
“他们扬言,毕业前大闹一场。”一(3)班班长说。
六个害群之马,自称“浪子,鬼子,狂子,流子,油子,疯子。”
“大家无法忍受,想提前离校。”副班长说。
“开学到现在,至少向每人要了五包烟。质量差,重买!没钱,赊!鞋子、衣服,穿上就走。饭菜票,洗衣粉、皮鞋油,牙膏、洗发精,随便拿。”
“慢一点,就拳打脚踢。一闹,孙锡诗(外号鸡屎,油子,进修生)就溜出来说,撒一通烟,请一次客,么事都好说。年青人,爽快点。”
听到这个名字,我一阵恶心,胃里什么东西往上翻。“怎不向领导、校警反映?让他们胡作非为,横行霸道。”
治安严重恶化,学校成了流氓闹事最频繁的地方,按上级规定,半年前配备了一名治安民警。
“不反映倒好,反映了更气人。向班主任说了,他也无能为力。”
“廖四黑(外号尿臭,疯子)威胁,跟谁说也没用。晓得后一定报复。他们列了一个黑名单,你、康、叶、邓老师……”
“周昌孔(外号猖狂,狂子)讲,以前受高年级气,现在熬出头了,要还回去……”
“一个班几十人,被几个人勒索,太没用了。”我恨铁不成钢。
“找他们评理。尿臭说,我打肯定打不赢,说肯定说不赢。但再硬一下,我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喊社会青年。”
“鸡屎悬赏,二年级男生与一年级女生谈恋爱,或调戏、侮辱、冲撞她们,奖云烟两包、啤酒三瓶。”
林忠全皱了皱眉,“看到孙锡诗,像吞了绿头苍蝇。”
“那两个女生,所谓的两朵金花,和他们混在一起,侮辱我们班女生。”
“他们受上一届欺负。我调查时,矢口否认。今天,要不是我撞到,你们也学他们吗,想瞒到什么时候?”
我向万校长反映。他总说,“社会治安这么坏,我也没办法。成人中专嘛,免不了。二年级不包分配,一年级包分配,磕磕绊绊,在所难免。他们走了,就好了。”
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拔除这颗毒瘤,还校园以文明。
第二天晚自习,我独自来到一(7)班,召开班风、学风整顿会。我公开问孙、廖、周,“有能耐,当初受高年级欺负时,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不反抗?是男子汉,为什么社会青年来不站出来?快新世纪了,还玩这老套的游戏,没王法吗?校纪校规不是摆设,更不是吃素的!”
三人眼睛死死盯着我,拳头捏得咕咕响。
我怒视他们,“是好汉,在书山学海上见,在经济建设的主战场上见!而不是在同学跟前耍横,在老师跟前耍赖……”
孙锡诗使了一个眼色,廖四黑拿着凳子往讲台上冲。
我猛拍桌子,大吼一声,“廖四黑,你以为是英雄?狗屁,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正要找你,你倒送上门来了,来啊!”
他怔住了。
我冲上前,夺过他的凳子,猛地一推,“滚到团委办公室去,一会儿找你!”
几个班团干部趁机喊,“走,快走,到办公室去!”
他像斗败的公鸡,怏怏不乐地出了教室。
周昌孔站起来,又坐下去了。看得出他放弃了与我作对的念头。孙锡诗直挠头,干着急,但也不敢冒险。
教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大家压抑得太久了,想好好宣泄一下。
“孙锡诗”,掌声停后,我指着他,“你的行为,配得起教师的称号吗?女儿三岁了,你的举止,符合父亲的身份吗?再不改掉阴阳怪气的腔调,就把你送到局纪检股去!”
他满脸通红,低下了头。
我转向周昌孔,“周昌孔,你姐姐初中未毕业就打工,妈妈省吃俭用,牙缝里挤点儿钱,供你读书。你倒好,一天到晚鬼混,打架斗殴,抹牌赌博,惹是生非,逞强斗狠。良心叫猪啃了吧?”他父亲过世后,一家三口相依为命,过得相当辛苦。
他低下咄咄逼人的目光。
其他同学见状,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同学们,想过吗,快新世纪了,竞争如此残酷,不学点真本领,如何立足?青春一混就完了,岁月一混就没了,人生一混就惨了。还有多少日子能混?”
课后,通过反复调查,掌握了“六子”欺压同学、为非作歹的大量证据。把他们送到派出所,刹住了这股歪风。暑假,社会青年多次找我,威胁我,围攻……
糟糕!今天,不但没控制住局面,反而不战而逃,被几个女生吓跑了。面子丢光了,以后又怎么做事呢?
明天第一次去一(5)班上课,尊严岂不丧失殆尽?怎么办?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
只能乌龟被牛踩了,硬挺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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