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大雪,纷纷扬扬,这是初来乍到洛阳城这方土地的新人们,第一次在这儿看到下雪。沐槿拢了拢厚重的披风,推开青雀递来的伞,迎面走向雪中。
一步一脚印,踏上漫天的白雪。百花凋零,唯余几株红梅点点缀上,槿树只剩那脆弱的枝干,摇曳于风中,凄凄摇摆。青雀没有跟来,她这一路也不知道走去了哪里,反正偌大的沐府,她也不会走出去就是了。
“那爹爹是怎么想的?内定的虽然没有明确旨意,但是京中已经是人尽皆知,必定会对棉儿的名声有所影响。”“这个中缘由大家都知道,想来应该影响也不大。”“那棉儿也放心了,这可是棉儿的终身大事,绝对不能含糊了,当初要不是淑姐姐瞎出主意......”接着是阮氏喝止:“好了棉儿,淑儿也是为了你好,谁知道有这一遭,好好的太子,怎的就......唉,不说了,多说无益。”
沐棉笑着,目光一扫,便看见了门外的沐槿。她笑的更欢了,道:“哟!我道是谁,原来是槿姐姐!今儿个这是吹的什么风,倒把槿姐姐这尊大佛给吹来了?”
沐璥言道:“槿儿来了?那倒正好,我与你母亲和你妹妹,商讨与废太子退婚一事。”沐槿愣声道:“父亲为何退婚?”沐棉道:“呵!嫁给了当朝的废太子,注定一辈子吃苦,一辈子享不得荣华富贵,说不定,没几年,还活不成。而这家里有个女儿嫁给废太子,那多丢脸的事啊!你丢得起这人,父亲可丢不起,”她忽然换上俏笑面容,娇声道:“是吧,爹爹?”
沐槿摇头:“父亲,他是我与棉妹妹的丈夫,他不能……”沐璥言冷哼:“丈夫?你是有多贱,上赶着给一个庶人、罪人做妾?”沐槿不可置信的看着沐璥言:“父亲……”沐棉叹了口气:“唉,也难怪,这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年娘亲已经是正妻,却还有人上赶着要……”沐璥言却是拍桌一喝:“沐棉!大家闺秀,注意言辞!”“是,棉儿失言,棉儿知错。”可话语里却未闻丁点知错的意思。
沐槿跪地:“父亲,既然陛下已经下旨赐婚,便断没有再收回之理!何况,您如此冷情,叫别人看着也寒心吧?前些日子女儿去探望了太子殿下,他跟女儿说,他是被人构陷的,并且已经递了陈情书上去。陈情书里写的必定是能救他的东西,只不过是被人扣下了,扣书之人便是想要置他于死地!”她膝行上前,拉着沐璥言的袖子,亦不顾满面的泪痕,续道:“您帮他这一次,成全女儿和妹妹的婚事,岂不美哉?而且女儿去探望当日见到了陛下,陛下问女儿是否愿意与太子殿下同甘共苦,女儿说,女儿愿意。”
沐璥言垂眼冷冷的看了眼跪地正苦苦哀求于他的沐槿,忽而拂袖,挣开沐槿的手,道:“槿儿你!糊涂!”沐棉亦上前道:“就是呀,姐姐现下里不是应该窃喜你我姐妹二人与那气数将近的太子的婚约,只是内定还未正式下旨么?怎的倒来痴痴傻傻的,求父亲去救一个犯上作乱的太子?”
沐槿闭了闭目,泪水一道道的滑落,滚烫的一路向下,滑至下颌,又落入衣襟,余下骇人的寒意。她喃喃道:“不是他……他只是被陷害……他是我认定的丈夫……”“姐姐!成者王,败者寇!是不是陷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败了!一败涂地,已无回天之力。这一遭,他必定被废。姐姐,恕妹妹多嘴,这女儿家吧,为的,不就是给爹爹用来拉拢人脉撮合关系的吗?没用的人,我们嫁过去不是浪费?”
沐槿还欲言,沐璥言却是冷冷道:“棉儿不必再言,你姐姐她累了,送她回去,没的教人看见,以为我沐家没教养,追着男人跑!”沐槿不可置信的抬头,颤声道:“父亲?当时女儿和妹妹的婚事初定时,您可不是如今这般模样?您不是顶高兴的吗?如今,这是原形毕露了?”“沐槿!你母亲那么懂事的一个人,怎的生养出你这么没用的女儿?”“女儿没用?您知不知道阿娘都经历了什么?阿娘懂事,不过是因为看透了您的嘴脸,心寒罢了!”
“啪”的一声脆响,阮氏已然上前,狠狠扇了沐槿一耳阔:“休得再胡言乱语,对你父亲不敬!”沐槿微笑:“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您和父亲,果然般配,都这般冷情。您这一耳光,倒是打醒了女儿,女儿倒忘了,阿娘是谁害死的。”阮氏大怒:“没的叫人说我没教好庶女!胡言乱语个不住!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于你,你要叫岑姨娘阿娘,我也允了,试问天下正妻,哪一个如我这般好说话?岑姨娘是病逝,你这话说的,倒是我害死了她一样!”沐槿看着她,笑了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您办事可没少留下马脚。您就当女儿今天是胡言乱语吧,既然父亲母亲都不愿意听女儿说话,那么,女儿告退。”
她决然而去的背影,沐璥言竟一时间也不禁看出了神,像,像极了当年的她,岑家小女锦知。那日听闻他娶妻之事,她的背影,也是这样的决绝。可是时光一去不复返,他都险些忘了,那个温柔和善的岑姨娘,曾经也是这样的烈性子,他险些忘了,曾经那日酒醉,她迷迷糊糊的对他说,她为他,磨平了一切的小性子,她已经不认识她自己了……沐璥言闭了闭目,阮氏迎回来还欲再言什么,他却挥了挥手:“她这一闹,闹的我乏了,明日再说吧。”
是夜无月无星,夜幕低垂,压的人透不过气了。方毕的一场冬雨将大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的冰凉刺骨,寒风凌冽,跃跃欲试的样子,似要穿透这世上每一件御寒的衣衫。
沐府偏僻处的这僻静小院,无人守卫。或许是也无人愿意与这不受宠的庶女沾染上丁点关系吧,又或许,太多人都希望来个歹人,把这庶女给如何了,然后置于死地。却不知,这样疏松的防备,使得此处一墙之隔,一壁年少男女轻声的告别。
——我逃出来了,这回,可能要逃去平城,寻人依靠。既然,既然都说我是犯上作乱之徒,那我不妨就犯上作乱一回,也不亏的担了这个罪名,反正,反与不反,都是得死的。我现在来和你道别,若能功成,我一定扶你做我的皇后。
少女却无丝毫喜悦,反而是神色渐冷,她摇了摇头——你逃出来?你怎么那么傻?你是皇上亲自下旨要关押的罪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逃出来?除非,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想除你的人,故意而为之。
——我知道,这是父皇安排的,但是不拼一回,我依然命不久矣,我要拼这一把,或许还有胜算,能跟你,长相厮守。
少女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又无言。静默良久,她沙哑着声音道——元恂,你还在吗?
——我在。
——你……保重。我等你回来。
朝废太子旨意下,夕太子出逃平城,太子至平城,随即寻得众反对汉化和南迁的鲜卑旧贵族的支持,欲犯上作乱,谋权篡位,逼宫其父。文帝震怒,立刻返回平息变乱,乱平,即下旨废黜元恂为庶人,囚禁河阳,翌日启程。随后,皇帝针对此类事件,特许不习惯于洛阳气候的鲜卑老臣秋冬居洛阳、春夏迁平城,人称其“雁臣”。
太子元恂被废已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在朝堂之上的皇权斗争之中,元恂不过是牺牲品罢了。为了杀鸡儆猴,消除朝野反对汉化的旧族势力,也为了下一任太子、二皇子元恪的地位稳固。沐槿轻抚了抚那孔雀九羽簪,簪定情,可一人将去,另一人,又该何去何从?阿元你说,是不是你违了约定?手下纸包轻启,血红色的粉末缓缓倾入中空的簪子中。孔雀第九羽,刻你我姓名以定情,我便也为此私心,将这注于第九羽之中。白蜡滴落,封住那使小锥细敲了半夜方开的小小洞口。
不必再问,此刻会来见者,身上无龙涎香气的除她,已不会再有他人。只不过他却闭着眼睛,迟迟不肯看她。他害怕这一看,便是伤心落寞,这一看,便是执手泪眼,这一看……便是最后一眼,永远的诀别。沐槿亦不动声色,轻轻将那象征着定情的九羽簪,放在了他面前。良久,她轻声道:“既然誓不得兑现,要这簪也无用了。”
声音轻轻缓缓,却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密密的狠狠滑过心尖。心口抽痛,元恂猛地睁眼,扭头看到的,却只是她的背影,她不动,只静静立在门口。小屋简陋,只一桌一椅一榻,门槛破败,门帘蛛网联结,窗外淡淡金光映入,蛛网细细的丝灿灿耀目,少女的背影昏暗,秀发及腰,随风微微摇摆。
她什么也没问,也没有他意想中泪流满面的告别,她只是静静的背对着他。似乎是知道他本来伤就没有好,此番折腾过后,更是起身艰难,他坐在榻上,她就这样背对着他一言不发,落泪,也只在他目光所不及之处。他听见,她轻轻缓缓的道:“阿元,有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人,是胜不了天的。天意如此,我们难以违背,不管结局如何,我将这簪子留给你,以防万一。”元恂看着她的背影,顿了顿道:“什么万一?”
静默良久,因为落泪时久而不住微微颤抖的双肩在窗外涌入的灿烂阳光里明明灭灭,她道:“人道皇家无情,如若……如若到了不得已的时候,那第九羽上的白蜡剔去……有,有……”她颤抖着闭上双眼,喉头哽咽难以言语。皇帝下令去除元恂身边一切可以用于自尽的物品,又命人看着,不过是想明君慈父名声双全罢了,以亲生长子日日生不如死的光阴折磨为代价,换去自己于青史之上的光鲜一笔。
沐槿不再言语,提步便去。远见一团明黄渐近,沐槿叹了口气,知是躲不过,便遥遥拜下:“臣女见过陛下。”皇帝驻足,看了看她,道:“是你?”“是,臣女来和殿下道别。”
皇帝轻笑一声:“哦?道别?你那日不是说,不论元恂落得何等地步,你都愿意舍身舍命的去陪伴吗?不是说,你愿意陪他一道去任何地方,不论多苦吗?”沐槿依旧低垂着眼睑,看着这地上的白雪,和雪上的浅灰色脚步印迹。她道:“是,臣女的确说过这话,但是,时迁事易,近来一切的变化都这样快,也难保,难保臣女不会变。”
皇帝眯眼看向远处,淡淡道:“时迁事易,你变了想法,那么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如若如此,臣女倒希望陛下赶紧的判了臣女的罪,有个女儿犯了欺君之罪的污点,要比女儿嫁给废太子这件事对沐府名声之辱大的多。或许这样,权衡利弊之下,臣女及臣女弟弟,都能如愿、并保全。但是,陛下不会,对吗?”
皇帝看着这个无礼直视自己眼睛的少女,也不怪罪,反倒是轻轻一笑:“你倒说说,朕为什么不会?”沐槿缓缓道:“臣女不敢妄言。”“朕要听,你说不敢说,那朕难道就要按耐住好奇,不听你说了吗?你不过是要朕赦你无罪,不管你说了什么,哪怕是大不敬的话。”“是,臣女胆小,而陛下是明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得了陛下的允许,臣女方敢斗胆一言。”皇帝点了点头:“好,朕许你说,朕倒要看看,你这小丫头,还要说给朕什么样的震撼之言。”
沐槿微欠了欠身子:“震撼不敢说,陛下乃天子,世间哪里会有能使您震撼的呢?”她顿了顿,续道:“臣女不过是想,您为君子,又是明君,必定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更不会因为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之言而动辄治罪。即使是欺君大罪,在那些文人眼里,处置狠了,都是为不仁,所以陛下不会。况且……陛下接下来应该不会让此事这么快收场,有臣女多一个人在元恂身边,也多少会阻碍您的计策吧?”皇帝喝道:“大胆!”沐槿跪地,却直立着上身,一字一句不卑不亢道:“既然陛下恕臣女无罪,臣女便大胆敢言,陛下您九五至尊,身为您的皇子,是子,更是臣。但不论是为子,还是为臣,您不会容忍他有反心,但是,身为明君,大义灭亲终归落得狠绝名声,您也想以对元恂的宽宥,来成全您仁慈的名声吧?”
皇帝笑起来:“你倒是真的胆大,这无人之地,朕随口一许,几人知道?再者,你若惹怒了朕,朕不需要安你罪名,你也得死,不是吗?”“臣女早已是绝望的人,又怎会惜命?”“绝望的人?不过是没了个元恂罢了,京中众多闺秀,她们对于出嫁的认为,不过是嫁进好人家,享受荣华富贵,帮衬自己娘家,你倒是当真不同?”“臣女也是俗世女子,自然不敢说与众不同,臣女只知道,臣女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就终身不会改变。”皇帝颔首:“好一个终身不会改变!起来吧,朕进去看看太子。”沐槿是以方起身,还未来得及拍去膝盖及下的雪,便又微微行礼道:“是,那臣女先行告退。”
门外青雀候了已久,正一壁跺着脚,一壁呵着手取暖,见到沐槿衣着单薄的出来,忙取了件披风过去,还未到,便见沐槿微微一笑,随即昏倒在雪中。
沐槿醒来时天色已是昏黄,眼前依旧是五年光阴从未变过的浅紫色床帘,伸手去抓,纱制的粗糙滑过指尖手心,似乎狠狠的要把脆弱的肌肤划破。心口空落落的,那里似乎曾经装过什么东西,怅然若失,化作空寂。身上的每一处血液皆涌向空缺的心口,挣的生疼,唯有那滚烫的泪水不住的流淌,方能减缓那锥心痛楚。
冬日雪漫遍野,埋殣万物之灵。琴音缓缓流淌,诉尽凄然之绪。元恪一路循声而去,途径层层小院,一偏僻处有一小亭,少女单薄瘦弱的背影映入眼帘,他忽想起曾经所见,母妃在庭院深深处,寂静弹筝。他不禁脱口而出,问道:“是何人在弹筝?”少女手下的筝音忽止,戛然而止的仿佛人刹那失去了听觉。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懊悔的呼吸,是他打断了这方天地的静谧美好。少女缓缓转身,拂袖间刮过筝琴左畔,奏出一片不协和的杂音,明明不悦耳,却又符合极了这心境。
“高公子?”沐槿看清来人,问道。元恪微微一笑:“是我。”沐槿抿了抿唇道:“你今天怎么来了?”元恪笑了笑:“哦,我,我今日有事造访,忽听得美妙琴音,故,来看看是何人,能奏出如此动听的乐曲。”沐槿微微一笑:“高公子谬赞。”“沐姑娘今日,似乎很伤情?”“不过是,阿娘去世之后,我的未婚夫,也命不久矣了而已。”
元恪抬眼看她,忽觉水雾犯上视野,她是认定了元恂为未婚夫?她这般,也是在为他弹这伤心的调子?顿了良久,他岔开话题,道:“沐姑娘弹的极好,不知,可愿再为我奏一曲。”沐槿微微一笑:“怕是要让高公子失望了,阿娘说,琴,只为爱的人而弹,否则,便是玷污了琴音,与伶人无异,这句话,沐槿一直铭记于心不敢忘。而且今日我也累了,怕是要对不住高公子了。我就先回去了。”
沐槿转身,瘦弱的身躯搬起硕大的筝琴,那比她还高的琴,就这样被她小心翼翼的捧着,仿佛捧着的不是琴筝,而是宝玉,是她那一段即将失去的感情。
风过,吹起少年的雪白衣角,风涤荡过少年喃喃的言语,散在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只弹给爱的人听么?
作者写在文末de话:写的我心生不忍……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拾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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