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天花板。这是他今天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想法。
现在是清晨五点半,苏淳醒来了。他先是出神的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从枕面上侧过头,看到棕色实木的床头柜上一个橘色塑料药瓶,白色的药粒在半透的瓶身里隐隐若现。他定了定神,勉强支起身子,阴白的枕头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药品的旁边,是一只白色马克杯,正面印了一个星巴克的logo,几滴过夜的冰凉水珠悬挂在杯壁上。杯里是空的。他拿起药瓶放在眼前看了看,朦胧模糊,一道道白色的斑点在闪烁。他使劲眨了眨眼,再看去,几行模糊的黑色字迹映入眼帘。他继续举着药瓶瞪了一会儿,然后放弃了。
眼睛看不清楚,白色的光斑依旧在闪烁。苏淳昂起头只能看到房间内不同的模糊的色块,应该是家居用品之类。他想再睡一会儿,但是后脑勺发紧。寒风从窗外窜进来,窗帘微微起伏,但是空气冷得可以,冬日清晨天空的克莱因蓝微微映入室内。他想起来昨晚吃了安眠药,于是安心了些。苏淳丢掉药瓶,把头埋进被褥里,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骨瘦如柴的北极熊,比如全球变暖,比如遥远的认知革命。
然后他仿佛被丢进黑暗的虚无中干燥地漂浮,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方向。
“地毯上的一大片酒渍。”柳舒说道。
“晒干的内衣。”萧坦接着说道。
苏淳没有出声。
柳舒等了等,然后喝了一大口啤酒,将空的易拉罐捏扁丢在一边。萧坦已经有点醉了,满脸通红,瞳仁涣散,蓬乱的自来卷在头顶油油的乱成一团。过了半响,苏淳抬起头来,将裂了一条缝的眼镜推了推,然后端起玻璃杯又慢慢放下,双眼紧紧盯着棕色实木桌面。
“那摊酒渍,应该是小麦啤?”苏淳叹一口气,转而看着柳舒。
“怎么说呢?”
“小麦啤才多少度啊,但凡换成清酒都喝不了那么多。”
柳舒看着苏淳,笑容满满流露在长睫毛下白净的皮肤上。
“对嘛。”柳舒说道,转头看看萧坦,他已经趴下睡着了。
又大又悲伤的。这是今天他们聚会玩的游戏。就是每个人围绕这个短句,说一个相应的物品,最后来看谁说的最有劲。这种聚会,他们每周都会进行一次,虽然各人看起来都心不在焉,但是自从苏淳休学以来,这种聚会可一次都没少过。柳舒慢慢拉开另一瓶啤酒,一边抱怨这家轻食店里一点都保留不住暖气,冷风直灌。
聚会地点固定,是苏淳常去的旅店旁边,四周是居民区,店门低调,地处偏僻,银杏树环绕,秋冬天盛风的时候,枯叶摩挲声回荡,像是有人在冷冽干燥的空气中给枝叶梳妆。苏淳三人目前就读高一。三人从初中开始就认识,其中柳舒年纪最大。她在初中留过级,具体原因不便多说。萧坦是这个小团体的发起者,至于当初称其为社团,据萧坦所说——整个学校差不多四十个社团,就他妈没有文学社,你说这离不离谱?苏淳赞同但不知说点什么,只好点头,然后补充道,这里不是日本,学生建不了社团。然后苏淳和萧坦就由这份略愚蠢的放荡不羁紧紧联系了起来。长久以来,苏淳以为他们之间唯一的相同点就是热爱写作。从初中开始,两人不仅仅上学写,寒暑假也会参加杂志的征稿,搜寻散落各处的写作同好会,一群年轻人两周聚一次,手里拿着一份份新写的文稿,时而大声喧嚷,时而针对某个文章高谈阔论。过了不久,萧坦觉得这种同好会实在没意思,留下苏淳保持进度参加聚会。
过了不久,苏淳也退出了,理由是大家都退出了,同好会解散了。
苏淳双手支在桌面,店内洋溢着一种淡淡的烟熏的味道,他知道那是猪排。客人稀少,东北角靠墙的位置坐着一个外国老男人,黄色稀疏的头发就像他端详着的那一大玻璃杯啤酒,最上层漂浮着泡沫,增添虚假的容量。然后他看向柳舒,她正懒散的看着萧坦,一手轻轻抚摸着瘪易拉罐的边沿。
柳舒的身形和性格完全不符,甚至截然相反。她身高和普通男生一样,皮肤白皙,短发,刘海细碎凌乱,但是身材瘦削,脖颈十分修长,手指纤细,好像所有东西在柳舒身上都被拉扯变长,像是刚从卷笔器里拿出来的铅笔,锐利而干净。当柳舒穿上冬季校服的时候,从后面看就是妥妥的一个帅哥,尽管从前面看也差不多。所以相反的,柳舒为人大方,性情不羁。她喜欢争论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比如说澳大利亚的鸭嘴兽体内存有的毒液,比如著名的阴谋论,比如农业革命是否本质上是一个陷阱。
说来好笑,苏淳喝酒从没醉过。但是他一沾酒就会上脸,脸颊会变的通红,有时候胸脯也会变红。他知道这可能表示自己对酒精有点过敏,但是他不真的在乎,因为自己从没喝醉过。现在苏淳手边已经放了三个空易拉罐和一个大号玻璃杯,它们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就像苏淳彼时清晰的意识一样。他看着柳舒手边凌乱的瘪易拉罐们,它们好像本来就不为了里面的啤酒而饱满,所以当身体空空如也而不会变形,但是当人用手只是轻轻一压,它就下凹了。正这么想着,苏淳把手里的空易拉罐压扁了,抬头看到柳舒正看着自己。
“你听到了吗?晒干的内衣。”
“我听到了。”
“你觉得那件内衣是怎么样的?”
柳舒紧接着就靠了过来,眼神自下而上戏谑地看着苏淳。苏淳听到这个问题眉头稍稍皱了皱,低头也看着柳舒。店内放的是绿洲的Stop Crying Your Heart Out,声音不大,甚至有点微弱,但是在充斥着昏黄灯光的狭小的室内形成共鸣,每一句歌词都被放大无数倍,令人深刻而不适。苏淳又看了一眼柳舒,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这代表她有点喝醉了。苏淳刚想开口,却被柳舒一把掐住一边的脸颊,然后左右晃动了一下。
“你的脸是真他妈红啊。”
柳舒说着就想探手去拉开苏淳的上衣检查胸脯的红斑,但是被苏淳及时制止了。苏淳把眼镜取下,看了一眼上面的裂痕,然后叫柳舒不要动,自己去取了一杯冰水回来。苏淳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看到柳舒盯着那杯冰水不动。玻璃门外的冷风好像更加刺骨强烈了些,一两声奇怪的呜咽在门口回荡。他重新把眼镜带上。
“应该是米黄色的内衣吧。而且应该是没洗过被随手挂上去的,或者至少是被遗弃的。”
柳舒看了他一眼,问为什么。
“因为米黄色的内衣单调而不起眼。你能看到苍蝇停驻在上面搓手。”
柳舒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她挪过来搂着苏淳的肩膀。
“牛逼啊,不愧是苏淳。你上次那篇小说得了个什么奖来着?”
“哪篇?”
“就那篇啊。”
“应该只是新人奖吧。”
苏淳顿了一下,然后看向依旧熟睡的萧坦。他蓬乱的卷发在灯光下闪着点点油光。
“这个人才牛逼啊,人气作家。萌芽的作文大赛次次都能入围,还有两次得了一等奖。”
“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要这么说。”
然后苏淳和柳舒安静的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天色逐渐暗淡,将要下雨了,空气中逐渐带着一点新鲜的潮湿,像是很漫长的一次告别。苏淳看到柳舒的那杯冰水始终没有动过,水珠滑落玻璃杯壁形成一道道泪痕。苏淳开口:
“但是如果写东西要这么比的话,就他妈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对啊。充实感是最容易入坠的陷阱。”
然后二人又安静了下来。他们之间回荡着萧坦规律的鼾鸣。
柳舒用手摸了摸淌水的玻璃杯外沿,然后没有看苏淳问道:
“苏淳,你昨晚是在哪儿睡的?”
对面沉吟了一下,然后一个略低的声腔回答道:
“狗窝。隔壁的青年旅馆。”
柳舒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抚摸杯子的手停顿了一下。
“你那眼镜是今早摔的吗?”
“嗯。”
“那你今天聚会迟到…”
“隔晚吃了点药,早上起来脑子牛头不对马尾,不怪我啊。”
柳舒又顿了一下,然后看着苏淳说道:
“你那眼镜尽早修了吧,不然过会儿整个眼镜都得换掉。还有,少吃点那药。”
“就你话多。”
然后两人相视无言。音乐早早就换成了爵士,里面低沉的男声歌词夹杂着几个脏字。靠墙坐的老外不见了,一个高挑的服务生正在收拾桌上的杯盘。外面已经飘起一点清雨,像是蚕丝,被冷冽的冬风不断撕扯,牵扯,飘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去。
忽然萧坦醒了。他抬起略臃肿的眼睛,朝柳舒和苏淳看了看,前者稍皱眉头看着对方,后者沉默地盯着桌面。然后萧坦坐直身子搓了搓脸。他又看到柳舒手边的冰水,问也没问就拿来喝下去,然后抹抹嘴巴问苏淳刚刚玩到哪儿了。苏淳回答:
“晒干的内衣。”
“那你说一个。”
“不说。”
“干嘛不说?”
“想不到。”
然后苏淳站起身看了看店门外,因为天色和雨丝的缘故,对面银杏树的枝干显得特别具有骨感,棕色的色泽很醒目。苏淳告诉两人马上要下起雨来了,都没有伞,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趁着两人收拾东西起身的功夫,苏淳向门框左边的公告栏看了看。那是一个新年愿望栏,意思是新的一年的愿望。上面有人用一个白色条纹的便签贴写着——臆想等于手淫。苏淳没有再看下去,而是在旁边扯下一张便签写了起来。很快萧坦和柳舒收拾好在店门外等着他。他们三人的家离此都算是有点距离,但青年旅馆就在旁边。
过不多久,苏淳推开店门也和他们快步迈入漫漫的细雨中,逐渐消失在犹如暮色的雨雾里。
公告栏上多了个便签,上面写着——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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