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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冬至早晨不知道多少次从椅子里站起来,笔记本的风扇嗡嗡作响,他走到窗边,俯身在那里。他再也坚持不住了。写作让他丢脸。他所写的东西让他丢脸。重读小说的最后几页,他被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攫住了。那里面没有任何他想说的东西——他曾以为能感觉到的、抓得住的某种基本的东西。
他甚至有些恼恨父母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觉得现在就是他日子里最寒冷的开始。
“不太顺利吗?”
这时的夏末已从小区对面的街角公园锻炼完回来,刚准备好早点,敲门进来时见到冬至一脸愁苦的样子。
“ 嗯,一点也不顺利。像我这样开始,几乎永远都不会有顺利的机会。”
冬至话语中带着抱怨和沮丧,他也不知道是在抱怨夏末进房间的打扰还是沮丧自己一直以来的困厄状态。
冬至跟夏末说过多少次,没事不要打搅他工作,可她还是禁不住老往他的工作间里跑,借口说她只有早上才有机会见到他。他知道她需要看到他才有一天的活力,知道自打结婚以来她一天比一天更爱他,可这对他来说十分可怕。他不能容忍她这样。因为她再也吸引不了他。他喜欢回忆的,只不过是他们相爱时他自己的样子,以及他所做的娶她为妻的决定,自那以后,他从来没能做出一个严肃的决定,不管是什么样的决定。
“别泄气,我一直都看好你,你肯定能突破自己。”
这种针对他自己问题的温情脉脉的祝愿让他更加烦乱。假如这些话来自他的主编或者阿兰社长,他也许能从中获得某种自信。可他认为夏末什么也不懂,她只有高中学历,虽然她一直经营着她母亲留给她的书店,玩起文字游戏来,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小学生。
“最重要的,是写出来以后人们怎么看。”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冬至装作听懂了。可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出自夏末,都让他厌烦。
冬至想起北京一家大出版社的文清这么说过一句话:“写作就是有一张纸,一支笔和一个朦胧的想法,有了这些就可以开始写了。” 现在好了,时代发展太快,写作甚至连纸和笔都省了,有部笔记本电脑就行。冬至跟文清打过几次交道,文清做事干练,巾帼不让须眉。冬至很喜欢文清这样的老总编,喜欢阿兰社长和文清像兄妹一样的感情。冬至没有他们那样的经历,他谁也不爱。
冬至在阿兰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和几家报社里担任审读编辑,并为几家刊物撰写按语,以此谋生。几年前,他出版了一部小说,评论界反应冷淡,被评价为 “具有环境和心理描写方面的特色”。他想要两样东西:写一部好小说,这也是社长阿兰布置下来的任务;还有,就是轰轰烈烈的爱情。然而,现在这些文字像是开玩笑似的躲避着他,继续与他背道而驰。他认为的唯美爱情也是无影无踪。在冬至看来,夏末就像一个丑小鸭,她的温柔贤惠在他这里就是懦弱,他名牌大学中文系的光环足以碾压夏末的一切。
冬至看着夏末。她很漂亮,也很忧郁。
“今天晚上,你想和我一起参加我们出版社组织的年会吗?”他犹豫地问道,说完又有些后悔。
“我很想去。” 夏末答道。
她一下子就显露出快活的神情,内疚感扼住了冬至的心,但这种内疚是那么古老,那么陈旧,他永远也不会在这样的心境中多作停留。他想:他带夏末去应该不会逊色,至少夏末相貌清秀,不会让他难堪,再说,谁又会当面质问她的学历呢?只当让夏末去见见世面吧。
“那好,我六点钟来接你。”他说道,“你今天做什么?”
刚说完,他看到夏末不住地点头,就知道她再无话可答了。
“试一试为我念念这份稿子吧,我没有时间看它。”
他知道这没有用。夏末一向对写出来的文字肃然起敬,对别人爬格子的工作十分羡慕,不管那工作有多么荒谬,她都不可能对此作出任何评判。再说,她以为这是必须念的,也许希望能为他效力。“她很想成为必不可少的人物,” 进电梯时,他气愤地想,“女人的癖好……” 在电梯间的广告镜框前,他无意间发现自己脸上的愤怒表情,感到羞耻。所有这一切都乱七八糟的,令人讨厌。
夏末一直站在那里。她在整理家务,只要她在家,她就把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收拾房间上,冬至回家的时候总能见到夏末,见到她时,总是把自己关在这套房子里。在他看来,夏末既不懂文学,也不了解文艺界,这两样东西都使她仰慕,使她害怕。而开启这两样东西的唯一的钥匙就是冬至,他却躲着她。他比她更聪敏,更富有魅力。而眼下夏末又不能有孩子。她只知道冬至和她母亲留给她的那间书店。有一天冬至就是这么跟她说的,说完又请求她原谅。那时候,她脆弱得像个孩子,爱掉眼泪。可她宁可要这种小心翼翼的仰慕:甚至于晚上睡觉时她的脸都要朝向冬至;也不要日常生活中的那种过分的冷漠:吃完早餐后就出门,心不在焉地跟夏末道别,很晚才回家。
(二)
出版社的年会办得很隆重,阿兰社长在出版社拓疆多年,开始从责任编辑干起,到编辑部主任,再到出版社社长,他一步步走来,人脉网络广泛。社会各界的精英、大佬纷纷前来参加,有作家,读者、新闻、影视以及外地的出版界的诸多朋友。当然,少不了他多年的老战友兼同行文清。
冬至带着夏末一一跟这些嘉宾打招呼,夏末有些不知所措,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依次打过招呼后夏末挨着一位女士坐下,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应付完必要的礼节啦。
“你好!夏末姑娘,” 文清主动跟刚坐下的夏末打招呼,“看模样你跟我女儿差不了几岁,不介意我这么称呼你吧。”
“您好,不介意啊,您直接叫我夏末就行啦。您是?” 夏末扭过身跟身边这位气质优雅的女士打招呼,总觉得以前在哪见过。
“我是文清,来自北京,曾去过你的书店,” 文清握住夏末伸过来的双手,“书店打理得不错,选书很有眼光。”
夏末终于从刚才的懵乱中想起来了,虽然书店平时来往人多,但对这位透着书香气质的女士有着深刻的印象,她们手挽着手攀谈着,简短的几番对话已和对方没有了距离。她知道了文清是一位来自北京知名出版社的总编辑。她们还互相加了微信。其实夏末很是健谈,有独属于她的魄力,只是在冬至面前没有勇气罢了。
此时的冬至早已移步到酒水区,跟几个熟络的好友漫不经心地聊着业务上的往来。
知秋风风火火从外地赶回来,看到阿兰社长及几位主编在门口迎着前来参加年会的嘉宾,她耐着性子慢下脚步来,躬着腰,挥着手向门前的这几位老同事们一一打过招呼后快步进入到宴会厅。
她在已经到场的十多位来宾中间寻找着冬至,一眼就看到他在酒水区,冲上前去,佯装就是一脚踢过去的样子。
“冬至,你这个家伙真令人讨厌,” 她说道,“给你发微信不回,往你的办公室打了好几次电话,没人接听,你办公室小周也不在,你想怎么着?你联系那部小说的作者了吗?”
“抱歉抱歉,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和作者通话呢,” 冬至躲闪着,讨饶地说道,“跟他已订好,明天中午咱们三人一起吃个饭。”
知秋是社里的策划,负责选题、组稿和对作者的维护,对营销、对图书产品的市场调研有独到的见识和了解,虽不是什么专家,但却是通才。冬至是社里的审读编辑,负责社交媒体或在线社区的审核与内容编辑,前期跟作者沟通紧密。知秋几天前就告诉冬至让他联系作者,进一步沟通后续的营销推广工作。一直拖到现在才有了回信。冬至办事拖沓,知秋很是不满意。
冬至敷衍着知秋的不依不饶,用下巴指指夏末的方向。“喏,看那边,你老同学正等你呢。”
知秋远远地看到夏末的背影,那是她的高中同学,可是有段日子没见夏末了,说来她还是夏末和冬至的红娘呢。她甩下一句话给冬至,“这次就先饶过你,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蹑手蹑脚走到夏末身后,轻轻用手捂住了夏末的双眼......
“秋儿,我知道是你了,”夏末头也不回就知道是她,笑道:“把手拿开吧!”
“真没劲,一点儿都不好玩。”知秋忽地一屁股坐在夏末身旁,“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我?”
“你走路生风,在门外我就能感觉到是你啦” 夏末笑着说,“再说,这么大场合没几个人认识我。”
知秋看到了夏末另一侧的文清,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文总编,您好,刚才没看到您,失礼啦!” 知秋跟文清握了手,挽着夏末的胳膊,“我跟夏末是高中同学,她那个时候可是我们学校的才女。”
文清喜欢年轻人,喜欢年轻人的这股蓬勃的朝气,喜欢看她们在一起的亲昵嬉戏。她们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聊到了一起。
阿兰社长主持了这次年会,总结了一年的工作成绩,并对目前市场纸质书销售下滑趋势,做出相应的提议:稳定眼前工作的同时,要全面了解社里选题和策划方向;各界朋友多沟通联合;多和作者打交道,试着建立自己的作者队伍;要打造出精品力作。
(三)
冬至要走了,他要去风景如画的海滨城市,无人打扰,无所牵挂地去创作。夏末恋恋不舍,她没有任何理由进行挽留,甚至想对冬至说出“创作来源于日常的生活”都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很久以来,所有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对冬至来说,当他准备行李时,他的整个生活似乎已被自己预设好。他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外貌,有一股不安于现状的青春躁动,最重要的是他那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的优渥。很久以来一直挣扎着想在文学创作方面有所突破,这对于他,都是再正常不过。更正常的是,他娶了这个微不足道的夏末,现在却又让她忍受离别时的痛苦,对此他却一无所知。因为他只关心他自己,他是这个舞台的主角,追光灯已将他定位,他必须把高大伟岸的儒雅形象一演到底。他返回身走向夏末,象征性地把她拥抱在怀里:
“别难过了,这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我只出去一个月,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就一个月,你可以自己外出旅游······”
“我哪都不去,我有自己的事要做,白天我就在我的书店,晚上在家里等你。”
这是夏末固执的想法。她想待在这套房子里。冬至知道,每天晚上,在床头那盏低矮的瓷台灯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夏末都会脸朝门口睡觉,等着一身烟酒气的他很晚回来。那盏台灯是夏末母亲送给她的,冬至永远也没有勇气对她说台灯的样子是多么的丑陋。
他被一股可怕的怜悯情绪攫住了,这使他心神不宁。
在路上。他开着车,重新找回到独自坐在方向盘前男人的姿势。一手驾车另一只手夹着烟,车内的MP3播放着Eagles乐队的《Hotel California 》,6分33秒的单曲,足以让他把夏末忧伤的面容忘记。他连夜开着车,他已将创作的激情重新燃起。他能感觉到树的影子在车后飞速地消失,他甚至已感受到几百公里外的海风正吹拂着他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他要挥别过去,毫不犹豫。他要在美丽的海岸线,在海滨旅馆租下一间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已在心中预设好这些场景,就像是为了导演一出出精彩的片场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场景会让他想起《肖申克的救赎》和《茶花女》。他要创作出像样的作品,将他从困境中救赎出来;他要找寻到真挚的爱情来填补对夏末的不满意。
四个星期的时间,他信心满满,相信自己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四)
夏末的书店是在一个中学附近,是偏狭里突然敞开的一个宽阔院落,像《桃花源记》里描述的一样: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院落四周修竹依依,袖珍池塘浅荷几朵,石板小路铺设,曲径通幽,直达知识的殿堂。书店共有三层,前身为老旧的锅炉房。
夏末小的时候,母亲用尽毕生的心血开下了这家书店。每天放学,夏末就在书店,完成作业后捧起这里的书就看。古今中外,经典名著,历史地理,人文百科,民俗典故,开卷有得。夏末学习一直优异。高考前的日子里,她心仪的大学已递来橄榄枝,只要她顺利完成高考,她就能进入心愿已久的大学,梦想中的中文系。
高考第二天,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母亲骑着车坚持要去送她。绿灯过人行道时,对面车辆违章从左转等待区冲了过来,妈妈护在女儿的自行车前面,倒在血泊里……
那年那月,正是夏末的花季,而这即将盛开的花儿伴随着泪水永远凋零在暴雨中。夏末过了好长的时间才从悲恸中挣扎出来。她决定不再参加高考,她挥不去心中的阴郁,那所仰慕已久的大学,那心心向往的中文系,将成为她心中永远的忧伤记忆。
她在书店门前久久地呆立。
她给书院的青竹和花草浇水,每一株植物,妈妈都曾亲手呵护过;她整理书店的每一个角落,处处都留有妈妈忙碌的身影。她触摸着每一本书籍,每一本书籍都是她的伙伴,妈妈曾用爱抚的双手抚摩。她坐在妈妈的位置,翻动书册,上面的文字仿佛都有了灵气,像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滴,水滴汇集到一起,汇成溪流,汇入江河,奔向海洋。她每天就在书的世界里徜徉。这些文字抚慰着夏末心中悠悠的伤。她怀念天堂里的妈妈,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她不再去上学,但她重新拿起笔,看书、写作成了她最大的乐趣。她将她的心流,她的忧伤,化作一首首诗歌、一段段文字,一篇篇文章。
熄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夏末了解书店的每一本书。每本书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有着属于自己的魅力和光芒。每逢读者困惑问及,她都是娓娓道来,介绍每本书的大致内容和创造背景,总能让读者选出心仪的书籍。
她成立公益书吧,让更多的人爱上图书,爱上阅读;开办读书会,组织文学沙龙。书籍拉近了人们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古城喜欢读书、爱书的人都知道夏末的书店。
(五)
在美丽的海滨,冬至重新开始写小说了。
第一句仍是说教。“幸福是一种体会,一种感觉,一种创造。”,这个句子似乎很适合现实中的冬至,但他感悟不到。可它还是庄严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冬至很想换一种方式开头,可他做不到。他想马上切入主题。可什么是主题,这个主题的概念又是什么?他上午写两个小时,然后出去买香烟,去理发店,吃午餐,然后下午在电脑前三个小时,读点书 ,海边散步直到吃晚餐,然后是看电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第二个星期更加难以忍受。他的小说糟透了,他耐下心读着它,发现它枯燥无味,甚至没有其他任何一部小说比它更糟。他写东西就像人们修剪指甲一样,既非常专心又特别心不在焉。一天下午,他在旅馆房间的小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然后转身面壁,伸开双手,双目紧闭,他将自以为智慧绝伦的脑袋一下下磕碰在又冷又硬的墙壁上。他甚至还给阿兰社长写了一封简洁而绝望的邮件。阿兰回复一些建议给他:看看自己的周围,改变自己的方向等等。荒唐的建议,冬至知道,任何人都没有太多时间真正地审视自己,人们总是活在别人的眼里。在这儿,在风景秀丽的海边,他却茫然失意,他要与世隔绝,关掉手机前通知社里办公室的小周,告诉她:如有重要的事再打宾馆电话。
他倚靠在床头,头枕着手臂,另一只手夹着当天的最后一支烟,眼睛愣愣地望着前面的水泥墙。他梦想的前方曾有他臆想的剧场,他甚至幻想着他的小说一举成名,将来能拍成影视剧,剧中最好还有诸如安迪或者玛格丽特类似的人物,他们挣脱困境并从凄婉的爱情故事中获取真谛。可现在他的视阈周遭却都是暗夜的孤寂。
他猛地从游离的状态中惊坐起来,烟头的余烬已烫到手指。他无奈地站起身,重新趴伏在电脑桌旁。
(六)
知秋仍在到处找寻着冬至,打他电话一直关机。冬至的工作属于前置,这个冬至,办事拖拖拉拉。前期工作拖沓,知秋后续的工作无法继续。
知秋去书店看望夏末,也想顺便问问夏末:冬至到底什么情况。
夏末和知秋是高中同学,多年的闺蜜。夏末性格文静,做事内敛;而知秋泼辣豪放,到哪都像一团火,气场洋溢。在学校时都有着骄人的成绩,都喜欢文学,工作中互通有无,互相鼓励。
夏末瘦了。知秋一进门就注意到这一点。才几天没见,夏末怎么就憔悴成这样!
两个人手挽着手,稍坐了片刻。
“把工作交给员工,我带你去郊外换个环境,换个心情!”知秋耐不住性子,站起身来。
夏末有点犹豫,知秋不管这些,拉上夏末就走。
知秋开着车离开城市,她车技很好,速度又快。夏末蜷缩在后座上向窗外不停地张望,她新奇于郊外的空气新鲜,田野的葱绿广阔。
“你很少外出吧?!” 知秋一边开车一边抬头望向后视镜中的夏末,“怎么看你像只笼子里的鸟,这是要放归自然吗?”
“嗯,我就是一只鸟,关在笼中。”夏末望着远方绿绿的山丘,仍然舍不得收回目光。
“怎么回事?” 知秋问道,“知道你开不了车,冬至没带你出来过吗?”
“他总是说忙,”夏末幽幽地说,“我也不好打扰他。”
“两口子,说什么‘打扰’ 啊!” 知秋眼睛注视着前方,头稍稍扭向后座,纳闷地说道 :“你跟他还这么客气吗?周末一起出来散散心,换个环境。挺不错的啊!”
“秋儿,不说话了,注意前面行人,” 夏末岔开话题,“好好开你的车吧。”
知秋纳闷,她想:“她俩以前有说不完的话题,夏末今天这是怎么了?” 两个人一下沉默下来,知秋不作声地开着车,夏末的心绪也不知飞到哪里。
很快,车到了一处景点。
夏末在田野里漫步,伸展开她的双臂,感受着眼前满满的绿色;知秋就像一只蝴蝶,围绕着夏末奔跑着,嬉笑着。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绽放的花季......
晚餐的时候,她们聊彼此的工作,聊写作,最后避不开,还是谈到了冬至。
“冬至去哪了?他电话关机,” 知秋忍不住,还是问向餐桌对面的夏末,“我这有好多事要找他呢!”
“电话关机?” 夏末有些诧异,不过表情马上恢复了平静,“哦,他在外地,可能是关机躲清静吧,这样可以安心写作。”
“你不知道他关机吗?” 知秋疑惑地看着夏末,总觉得她有些忧郁,自打今天见到她时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你们多长时间没有联系了?”
“有两天了,” 夏末低着头,弱弱地说:“都是我每天给他打电话,我怕他烦我,再说,再有几天也就该回来了!所以也就不打......”
知秋渐渐地感到恼火,开始鄙视冬至了,她甚至觉得夏末可怜、懦弱。心想:“女性的确有某种形式的愚蠢是留给男人的。夏末在书店,在没有冬至的地方,她是那么开朗阳光,偌大一个书店,选书,承办各种活动,她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怎么只要有冬至,甚至提到他的时候,夏末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们长时间的沉默突然被夏末打破了。
“冬至和我,我们要有孩子了。”
“我原以为……” 知秋说道。
她知道夏末做过流产,医生明确地告诫她短时间内不要再怀小孩。也知道上次流产是因为冬至喝醉了倒在厕所,夏末搀扶他,结果两个人一起住进了医院。
“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夏末说道。她低着头,样子很固执。知秋惊愕地看着她。
“冬至知道吗?”
“不知道。”
“你应该告诉他。” 知秋坚决地说道。
“我不敢,” 夏末说道,“我先得肯定······不出任何事。”
“这个时候他就应该在身边照顾你,我认为你必须跟他说,” 知秋放下餐具,焦急地搓着手,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面前可怜的夏末,“而且是现在就说。”
“有了,我问问他办公室的小周,或许能找到他。” 知秋用手势阻止夏末犹犹豫豫想要说出的话,另一只手已迅速翻找着小周的微信。
(七)
夏日的傍晚,在风光旖旎的海滩,夕阳的余晖中,冬至想把丝缕般的细沙握在指间,却是枉然。那些失去生机的文字如他一般疲倦。他的激情,他的奢愿,早已消磨殆尽,烟消云散。他甚至要把这堆垃圾丢弃到一边,或者就直接送到他的编辑手里,让它出版。
他头脑中闪现出一丝自暴自弃、甚至某种放纵的歪念......
知秋拨通宾馆的电话,按键转接至冬至的房间,听筒里却传来女人的声音:“喂!”,知秋愕然望着对面的夏末,赶紧挂断电话,以为自己打错了,急忙翻找到小周复制过来的号码。怕输入错误,她念着号码,让夏末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到拨号键盘,看她接通电话。听筒里同样是那个女人的不耐烦的声音:“喂,你找谁?说话呀!”
电话这头,夏末拿着手机,无声地愣在那里,这时,话筒那边传来由远至近熟悉的声音,“别动我电话的? ”
“喂,找谁?”冬至抢过电话,听筒里没有任何声音。“喂,说话啊!”
夏末被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呆了,恍惚中,匆忙挂断电话。她的面如土色,心跳加速,情绪激动,她的身体慢慢缩成一团,小腹隐隐的疼痛......
冬至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的话筒发出对方挂断的“嘟嘟”声。
冬至在病房门口看见两名护士交错而过。他同时感受到灾难和他将要体验到的无助。他不知所措。她们告诉他病人前一天流产了,尽管她已度过了危险期,医生还是决定对她进行监护,以防万一。她们紧盯着他,审判他,毫无疑问在等他做出解释。可他一言不发地推开她们,冲进夏末的房间。
“夏末。” 冬至叫了她一声。
冬至走上前,坐在床边,抓住她的手。她平静地看着他,然后眼睛里突然噙满泪水。他想把她小心地抱在怀里,夏末固执地推开他的手。
“怎么办,” 冬至心想,“我就是个十足的混蛋啊!” 他用手抚摩着夏末的肩,“我该怎么说呢,” 冬至心想,“我必须说点什么。”
“对不起,” 冬至低着头,说道:“我知道我错了!”
夏末靠在床头嘤嘤地啜泣起来。冬至甚至感到床在微微颤抖。他突然明白她是他的妻子,他的财产,明白她只属于他,她差一点把命丢了。这无疑是他拥有的唯一东西。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并觉得两人都很可怜,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涌上心头,使他把头扭向了一边,使他无力地倒在他再也不爱的夏末的肩头,这是他出生时第一声啼哭的再现......
他们回到家中,夏末像变了一个人。
那天晚上,夏末听着冬至熟悉的鼾声,好长一段时间都是醒着,然后小心地把被子盖在冬至的肩上,把身子转向另一边。
夏末留下了一封信,她走了,同时带走了妈妈的台灯。
(八)
阿兰社长每天都是最早到单位,每日的阅读和写作已成为多年来的习惯。每天晚上他都会把他创作的文字读给妻子,虽然她文化程度不高,她都是阿兰社长最忠实的第一个读者。他们恩恩爱爱,相濡以沫。
这天,北京的老战友兼同行文清一早打来电话:“兰老班长,我今天去古城,晚上我在饭店请你和嫂子。”
“哦,你这是有事求我,还是有愧于我?” 阿兰老社长快退休的年龄,说话还是依旧幽默,“你每次到古城,哪次不都是吃我住我。”
“这次不同啦,” 文清在电话里说,“办完事我联系嫂子啊,叫上你,我请客。”
“嘿,我这地位啊,什么时候成了陪客了?!” 阿兰放下手中的书册,笑呵呵地说,“你去忙你的,到我这儿了,还让你请客,那成什么规矩了!”
当年,他和文清差不多是最后几批下乡的知青,被陆续分配到边疆建设兵团同一个农场进行劳动改造。政策返城时文清随丈夫去了北京,阿兰则带着老婆留在古城。那时,阿兰班长和文清,都喜欢文学,在兵团文艺创作方面都是佼佼者,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和追求,堪称郎才女貌,甚至战友们都笑称他们才是一对儿哩。
晚宴时分,阿兰携着妻子来到约定的饭店。文清还是那样优雅别致。
“嫂子,这边坐,” 文清迎上前,亲热地拉着阿兰妻子的手,安排她坐好,“说好了啊,今天我请客啊。老班长座陪,主要是谢谢嫂子。”
“那我也谢谢嫂子啦,” 阿兰学着文清的样子,笑笑地,拱着手向妻子道谢。
“哟,这么一会儿你们俩倒成两口子啦!” 阿兰妻子识得阿兰的玩笑。
“你们两口子,”文清用手指点着她这两个老伙伴,笑着说:“你们还真拿着当年战友们的玩笑说事儿啊!”
这次阿兰正经起来,说道:“玩笑归玩笑啦,我这条命都是你嫂子给的。”
阿兰妻子也不再说笑了,对着阿兰说:“你看看你,咱们能不能别总提这个事啦......”
“这个事必须得让他记着,” 文清用手制止着嫂子的话语,“人啊,什时候都不能忘了本!”
当年,在边疆,暴风雪中,阿兰迷失了方向,是妻子执着地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阿兰,执着地背在肩上,几十里山路,一步一夯,眼前看到救援战友模糊的身影,她也晕倒在雪地上。这才有了后来他们不离不弃的爱情。
(九)
他们三个吃完饭,阿兰妻子邀请文清回家住。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文清知道阿兰夫妇家有一间客房是专为自己准备的,有一套被褥专属于自己,每次来古城都是住他们家中,“正好我还有事要找老班长。”
晚上,在阿兰家中,灯火通明,三个人围坐。
文清对阿兰说,她这次来古城是跟作者沟通,作品文本已通过三审三校。正待出版发行。阿兰和文清都是善于发现新秀的伯乐。他们愿意看到更多的新人在文学的沃土上耕耘播种。他们平时的时候就是交流写作相关的技巧和心得。
文清说:“小说作者的写作手法新颖,类似帕慕克代表作的写作风格。圆中圆, “大故事套小故事”的结构。作者以第一人称描写,采用多元化的叙事视角。随着叙述角度的不断转换,读者的思路也会不断地被打断、阻隔,直到整个故事结束,读者通过重新思考回过头来才能获得对整个故事有整体系统逻辑的印象。”
阿兰思考着文清对作品的描述,他接过话题:“如果是这样,那对作者文学功底就是绝对的考验,文字必须精炼,代入感要强,让读者随着作者的心境,欲罢不能,才能达到后期整体的效果。”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文清接过阿兰妻子轻轻送过来的水杯,用手示意谢谢。
文清接着说:“这种叙事结构会给读者产生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故事不再成为叙述的重心,而故事的结构却成了审美意蕴的载体。在叙事角度的不断增加与变换中,产生各自独立看似不相融合的众声喧哗的场景。”
“帕慕克代表作是以悬案为主题,哪你的作者主题是什么?”阿兰好奇地问道:“我猜猜啊,会不会是爱情呢?”
“大师兄说得对啊!” 文清模仿《西游记》中的沙师弟,竖起了大拇指,三个人哈哈一笑。
文清接着说,“作品贯穿主线的就是感情、爱情,小说题目就是《你好!我的忧伤》,思路清晰。”
“一般作者采用第一人称描写是为了消除视角混乱,但同时也会容易成为情节发展的一大枷锁。” 文清停下来,喝了口水,“但是,此部小说作者做到了完美,拿捏到位。”
“不错,相当不错!” 阿兰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很兴奋:为文清发现好作者,为作者能驾驭这么大的场合。
“老班长,我好像抢了你生意喽,我是在上次你组织年会时才认识的作者,” 文清看着阿兰,又望着嫂子,有些过意不去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来古城要请你们吃饭,最后你们还是没让我请客。”
阿兰知道,他和文清都是老编辑出身,最终的目的是发现更好的作者。但他嘴上调侃着:“好啊!你,吃我、喝我、住在我这,竟然跑到我地盘抢生意。”
“她的名字叫夏末,” 文清说道,“她没有找你们出版社,是因为怕刺激到别人。”
“哦,是夏末啊,她的书店打理得不错,” 阿兰若有所思,“真没想到她还能写作!”
“嗯,她不光就这一部长篇小说,还有同名的诗集,散文集、七八部中篇小说。”
阿兰想到了单位那个目空一切的后生小伙,“嗨,这个冬至......”
(十)
幸福是一种体会,一种感觉,一种创造。这是冬至写小说开头语的说教。
幸福,冬至体会不到,更别说创造!
以前,他浑浑噩噩,很容易让夜晚在喝酒中度过;以前,他颐指气使,在夏末面前只有冷漠。
他现在觉得,生活中,他就是一个跳梁的小丑,自己在舞台上已黯然失色。
夏末临走时留下的信,是这样写的:
冬至,我还是愿意用这种比较老套的方式来说说我和我们的感情。八年前那场意外让我失去了母亲,我忧伤难过,我的大学梦破碎了。然而几年后你来到我身边,你就来自那所大学,那个中文系。我觉得这是老天在眷顾我,就像我的梦仍在继续。你就是上天恩赐给我的一份礼物。我呵护着,我珍惜着。你优渥的光环曾经让我卑微地羡慕着,你的冷漠和你的错,让我更加难过。
我一直在这种忧伤中挣扎着、逃避着。
现在,我想说:
你好!我的忧伤。
再见了,曾经的夏末。
网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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