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安西危局
赤色火焰又在石碗中燃起。哥舒道元雕像般的面颊在火光下亦渐渐开始泛红，他已饮下两杯苏摩水，已能挺直地坐于石凳上，看了看围坐火坛边另三个石凳上的三人，忽然又笑了，笑容中似乎亦带出了火光的暖意。
“如何？”安菩静静地看着他道。
“确实不错，”他的汉话很短促，虽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却是极干脆利落，“好得多了！”
“肩骨里的箭头、须拔了。”舍姬亦急促道。
“不急，”哥舒挺了挺身子，道，“拔了生疼，没气力言语。”
“你攀着绳上来，只一臂能发力吧？”李天水忽道，。
“累得很！”哥舒转头向安菩，挤着眼道，“安萨宝，你祭坛里，处处机关。只下面这绳索，若亦能自行升降，我的骨头，便能好受许多。”
“若有外敌侵入呢？”安菩淡淡道。
“说得是，”哥舒的面色整肃了些，目光掠向石凳外，便看见了仍垂手漠然立于墙边的艾厄达，微微颔首，再向前，交床上一个戎装少年隐于艾厄达的身影下，哥舒向前探了探，目光锁在了那人的侧影上。
“你识得他？”李天水目光一闪。
“萧钧，若我未看错，”哥舒剑一般的眉头缩了起来，“他如何进来的？”
“不请自来。”安菩答道。
哥舒又向那边凝视了片刻，摇了摇头，惋惜地叹了口气，“他一定有法子，安西最好的武士之一。他死了么？”
“活着，”安菩缓缓道，“只是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将醒转。”
哥舒转眼看了看神龛中的六臂神像，又转过头笑了笑，眼眸中仿佛在说，只有神灵知道人的命运。
“天神亦知道安西军的命运，”安菩看着哥舒，道，“他将你遣来告诉我们。”
“我只知道，是谁要作乱。”哥舒道元眉头拧了起来。
“安西都护杨胄？”安菩迅速接道。
“杨将军，不在人世了。”哥舒神情一黯。
如平地乍起惊雷。懒懒地坐在石凳上的李天水忽然将身子绷直了，高舍姬目露惊异之色，便连安菩亦变了颜色。许久，他方道：“是兵变么？是谁？”他嗓音亦有些异样。
“杨复。”哥舒的声调极是憎恶。
“长史杨复？”安菩亦是眉头紧锁，“杨胄的族弟？”
“忘恩弃义，狼子野心之徒！”哥舒的目光像是要冒出了火。
“他为何、叛逆唐家？”高舍姬忽道。
哥舒不答，缓缓将手探入甲胄下的袍襟内。摸了许久，掏出了一叠纸，他慢慢展开，焰光映出了一张印着金花的绫纸，却是沾染了不少血色。他伸手将纸递与安菩，道：“事发前，一次田猎时，杨将军秘密地交了我，嘱我送至焉耆镇。未料次日夜间，他已遭毒手，”他神色越发凝重，“我汉字识的不多，只看出此事，关联朝中阴谋。”
安菩接过了绫纸，缓缓道：“杨将军还说了什么么？”
哥舒摇摇头，“交了我便走，我从未见他如此惊惧。”
“他是如何被害的？”
“为那贼子所毒害！”哥舒道元每个字都吐得极重，面色也涨得通红，“却诬陷于我！他们杀了杨将军与我的数十名亲卫。全死了。那一夜，只我一人逃了出来。”哥舒的嗓音似乎有些发哑，李天水看见他目中有光在闪动。
“那杨复，可是一个留着突厥髭须的中年人？”李天水忽抬头问道。
“你见过他？”哥舒目光一闪，盯了过来。
李天水点了点头，“便在两天前。”
“何处？”哥舒迅速道。
“在一顶可容数十人的圆帐中。他自称萧复，带着一支二三十人的驼队。”李天水缓缓道，双眸在火光下一闪一闪，“圆帐便设在山道的谷底，离焉耆的出口不远。”
“他既改了姓，阁下怎地看出他的身份？”哥舒澄澈的眼眸紧紧盯住了他。
“我见过许多商队，从未见哪支商队会用这样的帐子。倒是很像是主将的行营。而萧钧这些人，更像是分工明晰、训练有素的精兵锐卒，另外，腰侧皆挂了箭囊，露出的红翎羽，仿佛应属专配安西军的羽箭。”
“你在军中待过？”哥舒道元看着李天水，眉峰一动。
“无名小卒，在沙州虚度了三年。”李天水淡然道。
哥舒收回了目光，“那是他的私帐，原是西突厥达官的帐子。远征阿史那贺鲁时虏获，他据为己有。杨将军亦默许了，”哥舒咬牙道，“他领着都护府的亲卫牙兵，原是将军最信任之人。”
李天水望向火焰，目光炯炯，“最奇怪的是，那圆帐中堆了十几口大箱子，箱子下装有木轮子，以便在山间推行。待我一入帐子，那些大轮箱却被推走了。像是装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装的是活人！是为特殊俘虏定制的轮箱，”李天水目光一跳，哥舒眉头亦皱得很深，俊美的眉目间掠过一层阴影，“他们做的这般诡秘，莫非是为……”他忽然转眼凝向安菩。
“恐怕便是为拔去我们这些‘钉子’，”安菩目光仍在那张绫纸上，嗓音越来越凝重，“‘天山达坂’，两日前已联络不上了。”他哀切地叹出口气。
“但若如他所言，既被装入轮箱，至少能活着被运入龟兹。”哥舒缓缓道。李天水发现这年轻军将总能想到事情更好的一面，目光却仍盯着住蹿跃的火焰，忽道，“天山里的祆教据点，除了那驿楼与这洞窟火坛之外，还有几处？”
“没有了。”安菩应道。
“亦即是，”李天水缓缓道，“若得到萧钧的复命，安西军随时便可迅速穿过这条天山道。”
“他们此刻应该正在等着萧钧。”安菩沉声道。
哥舒闻言看向安菩，忽然目光一跳，“萨宝话中之意，莫非他们即将发动了么？”
“哥舒、你不知么、起事之时、便在今夜！”高舍姬忽然轻声急道。
哥舒道元呆了呆，“可靠么？”
“萨宝的消息、来自龟兹、便在方才。”舍姬看了眼安菩，说得不容置疑。
哥舒道元垂了头，以手加额，低声喃喃道：“他们为何……为何，行此灭族之事？”
“杨将军已写明在这纸上，”安菩叹出口气，将那绫纸递与李天水，“这些字你该都识得，不妨读与他二人听。”
“青雀逆党谋叛，事涉朝中宰辅，吾虽拒之，已身陷险境，恐命将不久。龟兹亦不稳。诸镇关防即日警戒，严备西军。速将此信，快马飞使，送报长安！ 杨胄书。”
只七十字，李天水却仿佛读了许久。语音一落，火坛内又沉寂下来，令人透不过气的沉寂。李天水心中虽早有预感，读毕仍觉心头一震。事态果然必预想得更复杂严重！他仿佛从那一个个将要写破绫纸的汉字中，感到了一股迫在眉睫的焦灼，不得脱身的绝望，以及只有那类百战上将才能有的勇毅谋断。李天水看见哥舒道元眼眶已泛红，随即仰起脸。而高舍姬面色更苍白，双目却在李天水与哥舒道元间游移。
过了许久，安菩缓缓开口，那嗓音亦透出一股无力的疲惫感：“西域已平静了四五年了，对这片土地而言，已是太久了。”他顿了顿，仿佛透了口气，“但无论如何，我们至少该试一试。距今夜尚余大半日。此处东去龟兹北境雀离关只不到三个时辰，至焉耆镇却要再走上一日。况且只凭不加玺印的手书，恐怕镇上将尉绝不敢轻动。”
“四镇皆归安西统御，若安西有事，他们只能等长安的军令。”哥舒道元缓缓颔首道。
“故而只有一个法子。入夜前你与李天水重返龟兹，将杨将军绝笔昭示军中，揭破杨复等人的阴谋，以副都护之职，稳住龟兹局势。”安菩的嗓音越发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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