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刚转学过来的那天，班主任让她在台上做自我介绍。细小又带点沙哑的声音，穿过长长的过道，颤颤巍巍地蹭到我耳朵边。我坐在最后一排，右手握着手机，左手拿着辣条，漫不经心地朝台上瞅了瞅。可惜的是，除了一排黑漆漆的后脑勺，我什么也没瞧见。她人呢？罢了，继续玩手机吧，反正开学一个月了，班里的女生我也不认识几个，多她一个也不多。

“很抱歉，班里的其他座位基本都坐满了，你只好先委屈一下，坐在最后一排。”我愣了几秒，朝左看看，又看看右边，其他几列都没有空位。嗯？我有伴了。

我把辣条塞进袋子，手在裤子上胡乱擦了擦，掀开笔袋把手机丢了进去，和往常班主任来巡视时一样娴熟。

她的脚步很轻，闷闷的。我抬头望向她，正踏入她略带闪躲的眼神。我有点慌，怕平时用惯了的冷漠脸打击了她，马上移开了视线。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移回来了，扯上一点点微笑，继续盯着她看。不高，怪不得刚才没有看到躲在讲台后面的她。一米五的个子，圆嘟嘟的脸，如果再白一点，就像每年过年在大门上随处可见的喜娃娃。

还是她先开口的。你好哇。依旧是沙沙的嗓音，带着陌生和防备，像是硬挤出来的几个字。我没说话，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了位置。

整节课，我都没有听讲台上的人说话，其实我从来没听过。不同的是，以前的我会把耳机塞进耳朵，那天没有。我和她都在悄悄地试探彼此，也许是都不太会能拉近自己与对方关系的手段，教室最后一排的两个人，显得微妙的尴尬。

我不喜欢这样，我是说，交女生朋友。也许我生性顽劣，打扮得又像个糙汉子，娇俏的女生们很少愿意接近我。就算意图接近，也总会被我的一脸冷漠拒之门外。可对于这个转学生，我却本能地想亲近，也许是因为她软乎乎的，实在可爱。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也并不知道我那突然产生的让我极力排斥又欲盖弥彰的感情是什么。

到了下课，我原本以为她会和其他人一样，去和小姐妹们聚在一起，用尖锐的嗓音谈论哪哪的八卦。其实和一个女生熟悉起来很容易，有时只需要一个共同喜欢的明星。可惜我不感兴趣。意外的是，她也不感兴趣。她和我一样，呆在位置上，哪儿也没去。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眯着眼睛看着我，轻声说：“你不也一样。”说完，在肉嘟嘟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可以看到她白白的牙齿。

要与一个人产生联系其实不是难事。有时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使之觉得，嗯，我们是一类人。那以后，这个被老师“分配”过来的转学生，就真的成了我的伴。她没有我那么孤僻，会笑，也会参加女生们的活动。但也有时候，她在座位上闷声不响，一副愁容，像易碎的瓷娃娃。我便也闷声不响，坐在她边上，时不时看看她，时不时给她递杯水。我想，还是喜娃娃比较可爱。

两个人都慢热。我花费了好几周时间，才把最后一抹陌生感消除，我不太容易对别人产生信任，但我觉得这次还挺快的。我知道她也是，所以当她邀请我去她家玩儿的时候，我开心得不行。

干净的书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本书。除了那书，就剩一盆矮小的多肉了。我凑近看，绒绒的叶片，像是小熊的熊掌。一个熊掌，两个熊掌，三个熊掌……实在可爱。我笑着说，你看，这个多肉多像你，软乎乎的。她噗嗤一下笑出来，带着沙沙的嗓音，像是打了一个喷嚏。“你别看它可爱，其实可不好养了。喜欢阳光，但是夏季温度过高会休眠；不能阴暗，也不可太潮湿。一个不小心，绒毛就没了光泽，就不可爱了。”

我点点头，冲着它自言自语道：“那一定要好好爱护这些小熊爪呀。”

她从喉咙里冒出一个“嗯”字。

后来我愈发觉得她像那盆叫熊童子的多肉。矮小的个子，肥肥的脸蛋，娇贵的身子总有病怏怏的时候。她比我矮一截，这正激起了我的保护欲，虽然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和资格以一种保护者的身份站在她的身边。我渐渐想把一切好的都给她，以朋友的名义。可是她有时候却想疏离我，从她躲闪的眼神里看到了我近乎谄媚的示好。好吧，温度过高她会休眠的。我果然不会交女生朋友。

那一年，学业其实很重，好在我改掉了上课吃辣条玩手机的习惯，也不再总坐在后排。玩乐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只是讨论课业。我爱看她解题时的神情，静静的，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闪光。

压力最大的那段时间，我曾问她，我可以再去你家看看那盆熊童子吗。她把头从书中抬起来，眼神却依然垂在纸面上。“那盆多肉我送人了，没时间照顾，对不起。”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灰溜溜地逃走。

时间很快，考完试，就毕业了。也许我爱沉迷于幻想，直到毕业时才突然感到悲伤。她不会再是我的同桌了。而我依然保持着初见她时对她隐隐约约的热枕，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却闭口不言。

毕业典礼那天，我又恢复了原先吊儿郎当的样子，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她悄悄从前面跑过来，在肉嘟嘟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可以看到她白白的牙齿。

“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你只有回家才能打开呦。”

我还是在学校里一个没人的角落提前打开了它。是一盆熊童子。

“其实，我不像熊童子，你才像。敏感、高要求、不是很好养。”

“这是我家里那盆，我没有送人，骗你的。”

“一定要帮我好好爱护这些小熊爪呀。”

我飞速地收好盒子，在学校里到处找她，跑出了一身汗。

可是，她早已经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