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时,乃安却听见窗前掠过一阵嘻哈声,其中一人说:“走吧,走吧,趁天未亮,赶紧走。”乃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在想着什么。
冬日里,山头上的树根冒出个头不一的蘑菇。乃安不禁恍惚,自己至今还从未去过山林里,不知山林里那些花草都是什么样子的。
此时,居正在一颗大树底下发现了难得一见的鸡纵菌。伙伴们纷纷惊讶地从四周赶到他身旁。居正小心翼翼地拨动着根部,生怕弄坏整体。“这下好了,居正,你可以拿回去给你阿嫲炖蘑菇汤了。”居正红彤彤的脸颊咧开嘴开心地笑着。
山里的寒气重,太阳还未显现。一行人在树里穿梭,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露水沾湿,此时,更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山下,乃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后,自己摸索着爬起床,蹲在门边,巴巴望着山头的方向。要不是他是个傻子,他也能够跟着他们到处走吧?
阿嫲听见他的房间传来动静,也起了身。看见他坐在门槛上,紧张不已地喊“我的乖乖,你怎么坐在地上啦?快,快,快起来。”乃安扭扭头,时不时吐着舌头。
“阿嫲,我还要做傻子多久?我想出去跟居正他们玩。”乃安满脸失落,像丢了魂似的。
“哎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等你父亲回来那天再说。”她不知几时拿来一件外套,套在乃安背上。“这里凉,我们回屋去,听话。”
“可是……要是他永远不回来呢?”乃安用自己都听不到的话嘀咕着,他知道,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人回答。
阿嫲推着他去床边,帮他掀开被子,叫他躺进去。乃安深深叹了口气,干脆跟床共度一生好了。
“你不要乱跑了,等太阳出来,我再带你去地里挖芋头。”阿嫲帮他掖好被子,便又出去了。柴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燃柴声,乃安想象得到映照在阿嫲脸上的火光,像一面镜子挂在她脸上,她皱皱的几道鱼尾纹此时正被辐射的火苗榨干水分。
他怎么也睡不着。远处传来了几个男孩的说话声,他们在讨论什么呢?乃安绞尽脑汁地想象。
看到的确是父亲那张紧绷着的脸,好似笑这个东西对他而言是天方夜谭的传说。乃安出生以来,从未见过他的笑容,那怕一个微微弯起的嘴角。即使母亲还在世时,他也总是独来独往,眼是眼,鼻是鼻。像那与盛夏冷热分明的深冬,总是带着他的冷酷面容。每次回家来,他总会顺带点新奇的零食回来。每当居正他们过来,必定惊讶一番,羡慕地望着那零食。乃安便会解开香纸,一一分给他们,虽然分完后所剩不多,却能从心底生出一种自豪感。乃安突然才意识到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他一个语拙的人是怎么发现那些小孩的口味喜好,苦苦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寻找卖处的呢?乃安想不起那是多少年前,他开始出外打工,早些年,还回过家来。后来,就不怎么回了。
阿嫲总说他有他的事,他忙完就回来了。乃安嘟着嘴摇头,“我不要父亲,我只要阿嫲。”
这时阿嫲就会开心起来,抱起他在地上转圈。
阿才医生进来时,吓了一跳。警告阿嫲下次不要在这样做了。乃安的心脏经不起折腾。从那以后,乃安就被制止做剧烈的运动。出门阿嫲也会跟在身后,不然,是绝对不能出去的。
乃安真想跟阿嫲说说,他想出去跟居正他们玩,只要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就好。
阿嫲可能会责骂他,说:“别人都知道你是傻子,谁会跟你玩呢?谁愿意跟一个傻子玩?”乃安瞧瞧把眼泪掉进被子里,这样,阿嫲就不会发现他没有睡着,而是在哭泣。
乃安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屋后那一大片田野。田野里框着两块地。阿嫲便在这里种油菜,油菜长高了就变成油菜花,只要油菜花开,总会有一堆赶不完的蜜蜂。乃安不敢靠近半步。只好站在几米远的地方看着蜜蜂嗡嗡飞来飞去忙碌着。乃安心想,孤独的人像忙碌的蜜蜂一样,也在为时间的流逝忙着呢。阿嫲年前在田边种了些芋头。此时就到了收获的时候。把挖出来的芋头切片,直接放进锅里,加水加盐,加点花生油,混着米一起煮,做成芋头饭,饭就会变得格外糯香,乃安很喜欢这样吃这样做成的米饭。阿嫲拿着榜头走在前面,乃安不紧不慢地跟着。
乃安有些时日没来,才惊觉前些日子种下的花菜已经长成青壮的一片。个头精神饱满。看来阿嫲不少给它们浇水。地旁有口不封口的井,每次乃安过来,都不见有人把盖子盖上。乃安觉得就是因为它夜里着凉了,才会流出那么多的泪来。阿嫲就舀着这些泪,淋在土壤上。
居正手里端着碗,站在门口,门虚掩着,却见里屋没人,转而,才看到远处田野里有两个身影。他把碗搁下,向地里跑去。
“乃安!乃安!”他用力喊着。乃安回头,看着他的身影正像光圈一般移动着。乃安多想也这样跑过去迎接他。
“乃安――我――”居正气喘吁吁地半弯着腰,过了好一会,才说:“我煮了蘑菇汤,给你们盛了一碗,放在门口了,你们回去记得吃啊。”
阿嫲连忙说谢谢你谢谢你;居正害羞地露出两颗门牙,礼貌地说不谢的。
乃安唯一的朋友是居正,其他人有时候则会跟着他过来找乃安,尽管大多数时候只是过来串个门。
乃安有一次问居正,说:“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居正愣在原地,正视他的双眼后,又摸摸他的腿,嘴里奇怪地问:“不会啊,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傻子?”
乃安很感激居正没有觉得他是傻子,这样说来,乃安跟他们一样,都是正常的人。不过,“因为我不能跟你们一样跑来跑去啊。”
“哎,”他挠挠头,才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说:“你说这个啊――”
“我阿嫲也不能下地走路啊,所以你才不是什么傻子,相信我。”
乃安觉得他的眼泪就要逃出眼眶了。却又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看看天空。那天的天空,真蓝啊,像被洗过的柔滑的丝绸挂在天上。
阿嫲叫居正先不急着回家,等挖好芋头,一起回家吃芋头饭。“可香了!你一定想吃好几碗米饭的。”阿嫲吸吸鼻子,像土狗一样到处嗅着食物。
乃安和居正相视而笑起来。太阳被白云筛掉颗粒,阳光毫无杂质地洒下来,使万物精神抖擞。
“乃安,阿才医生说今晚会刮风,让我们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当两人坐在地陇间的小道上时,居正心有忧虑地说。
“刮风?像平常那样子吗?”乃安疑惑刮风是很恐怖的事情吗?
“啊,不是――当然不像平常的风,这次的风,很大很大,能把你整个人吹起来,你千万不要跑出来。”居正跟乃安比划着。
乃安似懂地点点头。阿嫲正在井边凑着打上来的水桶洗掉芋头的泥巴。居正想去帮忙,忙被阿嫲推走。
芋头裂开后,嵌在白花花的米粒里,线条分明,仿佛雪中开了一朵朵淡紫的荷花,还带着香气。“芋头就要这样绵绵的才好吃,不粘牙又软滑,吃几个都不够。”阿嫲乐呵呵地往居正碗里舀饭,还不望压实些。那些饭粒恨不得都掉在地上了。“我吃很多了,再吃不了那么多的。”居正说。
阿嫲只好停住,把锅盖盖上,把盛得满满的饭递给居正。芋头饭吃得人心满意足,肚皮鼓鼓地,整个人暖和起来。阿嫲还留了一大碗给居正带回去,他阿嫲一个人在家,不能少了她那一份的。
幕色渐渐浓密,今天却罕见地没有听见虫鸣,鸡栏里的鸡也没有咕咕地叫嚷着。乃安感觉有些奇怪。便问阿嫲是否喂过鸡,阿嫲却说洗好碗再去喂。
乃安便独自走到鸡栏,鸡栏没有安灯,此时栏内一片昏黑。乃安感觉到鸡的安静,又想不通在外晃荡半天的鸡这会儿怎么不吵着喂食呢?乃安不小心碰到了木栏,膝盖吃痛地缩起来,还真是――好痛。堪比换季时节的风湿骨痛。
“阿嫲――我想起来了――”乃安走回家里,阿嫲正在拌鸡食,看他紧张地快步走回来,正要说他乱跑。便听见乃安说:“阿才医生说今晚要刮台风。”
阿嫲好像早就知道这事,听到他的话并没有感到多惊讶。“不刮台风,你也不要乱跑呀,阿才医生怎么跟你说的?你不要激动,赶紧去房间里泡脚。”乃安只好走进房间里,脱掉鞋,就着阿嫲打好放在挨着床底的水盘泡起了热水脚。
不知过了多久,乃安听到风呼呼地从屋顶一阵又一阵地飞过,乃安第一次觉得有风的夜晚会让人感到害怕。
“啪嗒啪嗒”外面发出阵阵物体坠落的声音。乃安伸长脖子问:“阿嫲,这就是台风吗?”
阿嫲银子般沁凉的眼睛定定望着木门,乃安摇摇她,又说:“你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台风吧?”
“乃安啊,你想你父亲吗?”阿嫲眨着眼。
乃安摇摇头,随即又躺回床,阿嫲在床边的火盘烤火。双手正反两面翻动着。
“你现在大了,有些事情要明白,人呐,总归是身不由己。你父亲啊,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他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他呀,就是不舍得花那几百块的路费回来。”
乃安闭着双眼沉默不语,外面大风呜呜般的嚎叫响彻在这间缝缝补补的木房里,房顶上的胶袋啪啪拍着房梁顶,胜似过年时候放着鞭炮。
乃安在这样寒热交际的夜晚,安心的睡着了。阿嫲拿掉还在燃着的火苗的木柴,只剩些快要烧光的残柴。随后,摸黑着爬进另一床被子里暖暖的睡去。
台风过后,外面一片狼藉。田野里搁浅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颜色各异的胶袋,满地数不清的枯叶和树枝,远处那些树也被吹的七倒八歪。有些树枝悬挂在树干上,欲断未断,像被人套着绳索,不情不愿的挂着;真是惨烈的一场战役。
此时,还时不时吹来一股一股的轻风,乃安跟着阿嫲走在田间,阿嫲伤心她种的油菜花被吹倒,有些还断掉,那些黄色花蕊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像上了重量的蒲公英一样,在地上滚动着。
阿嫲轻轻地扶正油菜花,拍掉沾在叶片或枝干上的泥土,只见油菜花扶了又倒,好像喝醉的人,失去了重心。几次下来,阿嫲只能不忍心地连根拔掉它。
此时,阿才医生从屋侧走过来。
“乃安,你现在看起来感觉好多了。”他拿起手欣慰地拍拍乃安的肩膀。
“阿嫲,房子有没有事?”阿才医生挽起袖子,弯下腰帮忙拔掉那些已经歪掉的油菜花。
阿嫲笑着说除了房顶的胶袋差点被风掀起来,其他没什么大碍。
阿才医生是外来医生,两年前在这里安定,渐渐凭借医术,赢得一方人的信赖。乃安从一场火灾中得救,身体机能却因此而下降。尤其是心脏的脉搏,心率容易引起波动。
乃安是村里同龄人唯一一个没有去过学堂那边的,学堂在离村几百米外的山丘上。到底距离有多远,乃安从来都弄不明白。明年开春,居正他们就要背着新书包,爬过奇形怪状的石堆,横渡长满青苔的小河,还要走长长的弯来弯去的山路。这些,乃安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见到。
居正忙着开始准备新学期要用的东西,好几天没来串门了。乃安有些百无聊赖,阿嫲在地里除草,那块油菜地已经清空,像只被拔了毛的孔雀,空落落的一片。乃安最近有些食欲不振,身体总感觉被铅灌满了似的,浑身不得劲。一个人要是不舒服起来,只想呼吸新鲜的空气,不断的呼吸,像吸毒般的疯狂。乃安搬来竹板凳,看着天上的往来的云舒了又卷,大地一派光明生辉。
“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有多好……”
“乃安!乃安!醒醒!”乃安最后的意识里就只剩下这句话。“乃安,醒醒。”
阿才医生赶过来时,便看到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乃安。安静的脸上,连呼吸都变得轻盈起来。阿才医生稍稍拉开下被子,拉起乃安身上的T袖,又拿出测压仪测气压,结果有些偏高。最后乃安被送到了县医院。
一周后,乃安仍然还躺在那张白色的床单上。
“乃安,你有什么想看的书吗?”女护士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乃安摇摇头,阿嫲站在一边跟女护士说:“他从小到大还没看过什么书,他不知道要看什么书的。”
女护士明白后,拿了一本封面上印着一堆蘑菇的书过来放在桌上。
乃安和阿嫲都不识字,只能由女护士得空时念给他们听。
“有一个病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蘑菇。”
“于是他每天都撑着一把伞蹲在房间的墙角里。不吃也不喝,像一个真正的蘑菇一样。”
“医生想了一个办法。”乃安提起精神来,聚精会神地听着。
“有一天,医生自己也撑了一把伞,蹲坐在病人旁边。病人很奇怪地问:‘你是谁呀?’医生回答:‘我也是一个蘑菇呀。’病人点点头,继续做他的蘑菇。”
“过了一会儿,医生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病人就问他:‘你不是蘑菇么,怎么可以走来走去?’医生回答说:‘蘑菇当然也可以走来走去啦!’病人觉得有道理,就也站起来走走。乃安,是不是困啦?”乃安摇摇头。他还想继续听,尽管他大概知道后面的结局。
“又过了一会儿,医生拿了一个汉堡包开始吃,病人又问:‘咦,你不是蘑菇么?怎么可以开始吃东西?’医生――”这时,另外一名护士进来后,又跟着她一起出去了。
静下来的隔间空空的,医院的房间很小,隔着一条床帘的那一边是个什么人,乃安也没有什么欲望想知道。他连说话的力气都耗尽了。阿嫲这几天也不管地里的草了,直接收拾衣服住在这里。好像要长住在这里似的。
“乃安,你要玩什么不?我给你买回来,车啊好看的拼图呀……”阿嫲站在床前,手压着被角,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蜘蛛网般充盈了整个薄膜,乃安不说话。他多想动动手指,比划比划给她看呀。
“你先睡一会,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蘑菇最后一定吃了那个汉堡包,汉堡包应该跟芋头一样很好吃吧?”乃安心里想着。
乃安的情况很不好,阿嫲从医生嘴里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话,“时日不多啊……不多了……”
有天早晨,乃安突然醒来,疲惫地挣开眼睛跟阿嫲说他想回家。阿嫲哪里肯呢?在医院有医生看着,起码还能活多几天命。乃安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整天闭着眼,偶尔挣开,过一会儿又闭上。
女护士知道乃安的病情,想到未念完的书,更想让他知道整个故事。
“我上次念到哪儿了?”她问乃安,乃安还是不做声,像是睡着了,仪器机在滴滴响着。
“我应该是念到吃汉堡包了吧?”女护士自言自语着。
“又过了一会儿,医生拿出一个汉堡包开始吃,病人又问:‘咦,你不是蘑菇么,怎么可以吃东西?’医生理直气壮地回答:‘蘑菇当然也可以吃东西呀!’病人觉得很对,于是也开始吃东西。几个星期以后,这个病人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女护士停了停,拍拍乃安的被子。乃安艰难地挣开眼睛,看着她。
“虽然,他还觉得自己是一个蘑菇,但是,一个人可以带着过去的创伤继续,只要他把悲伤放在心里的一个圈圈里,不要让痛苦浸染了他的整个生命,他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快乐地生活。”她终于念完了。
“乃安?乃安!”女护士紧张起来。乃安又睁开了眼睛,不知所以地看着她。
阿嫲站在床的另一边,也在心里捏一把汗。
半夜,乃安把阿嫲吵醒了。乃安嘴里一直喊着:“阿嫲,我想回家,这里好冷,我想回家。”
第二天,乃安就被送回了那个四面环山的木房子里。很多人都带着很多东西来看望乃安,阿嫲忙前忙后地给他们倒水。居正把他领到的新课本带过来给乃安看。里面的插图画的真好看,就像真的一样。
居正说着学校里的事给乃安听,发生在课堂上的啦,发生在回家路上的啦……
“有一次,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给你讲讲吧,沿街乞讨的盲人在牌子上写着‘自幼失明,沿街乞讨’,诗人拜伦看到后,心生怜悯,便重新在挂牌上写道:“春天来了,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多美的语言啊,老师说,这就是诗的语言,我想长大以后也当一个诗人,在街上……乃安,你还醒着吗?”
窗外雨淅淅沥沥地滑过门口,像蝌蚪找妈妈一样,这次决定去地里找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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