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我”和弟弟寄居在这栋属于三个女人的别墅里。周遭的成人世界充满了谜题:房子为什么没有男主人?阿妮为什么整夜哭泣?洛里斯通街的那伙人在干什么买卖?科萨德侯爵是否会在半夜回到城堡?“我”在看,“我”在听,“我”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及至人去楼空,再无踪影?
《缓刑》是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中篇小说,一本很薄的书,以儿童的视角探入故事,成功还原了特殊历史时期这个世界的原生态面貌。
故事发生在德占时期,法国人民在动荡和威胁中谨小慎微地生活。故事中的“我”那时只有十岁,虽然大人们似乎一直在特意掩饰或隐藏着什么,但由于孩子敏锐的感知、好奇的天性,还是会有所察觉、有所思考和探究。
这是一本自传体性质的小说,作者莫迪亚诺以对幼时点滴又清晰的记忆为主线,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儿童眼中的成人世界,以及在特殊历史时期,那难以捉摸的社会万象、无从驾驭的人类命运。相比作者的其他作品,这里有一个“我”和弟弟的完整的故事。
1、周遭的成人世界充满了谜题:社会大背景下,生而为人的艰辛与迷惘,归宿与命运
①谜团一:奇特的家庭组合
“我”和弟弟被父母寄养在朋友家中。这个家很特殊,由三个女人组成。其中一对母女,阿妮和她的母亲,还有她们的一个朋友,小埃莱娜。她曾经是马戏演员、杂技演员,并且阿妮和她的妈妈或许就是因为着迷她的职业才放弃家庭,和小埃莱娜一起离开,来到这里。很显然,这是“我”的主观猜想。一个十岁的孩子,在几乎什么都不知情且对什么都怀有强烈好奇心时,就会胡乱抓住一丁点线索顺藤摸瓜。
这是在巴黎郊外的一个村子里。虽然别墅的正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却是因为花园里的坟墓,以及由其联想出的“断头台”的存在,而没有那种令人愉快的生机了。
阿妮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但她无疑是温柔的。“我们”从她“整夜的哭泣”联想到她的脆弱。但她又好像是个“狂热的冒险家”,且会“做出一些严重的事”。阿妮有时又是严肃的,那是她和让·D在雨中待在四马力汽车里时“我”注意到的。阿妮还送给“我”一个香烟盒,说以后会有用,然后偷偷地流下泪水;阿妮几乎每天都开着她的四马力汽车到巴黎去,并且回来得很晚,有时第二天才回来。
小埃莱娜提醒“我”生活中事故来得很快,建议我每天晚上把白天做的事记下来,她也结交一些怪人,她和罗歇·樊尚在出售旧家具的店里和人谈话时,会忘记“我们”的存在。
而玛蒂尔德一直称呼“我”为“幸运的小傻瓜”,并且很不友好。她严肃地警告我,基督徒什么都看得见,他们脑后还有一只眼睛。
总之,在这个家庭里,阿妮温柔,小埃莱娜亲切,玛蒂尔德古板而生硬。孩子们有选择性的和她们相处。除此之外,这个奇特的家庭还经常会接待神秘的客人。
②谜团二:神秘的朋友,可疑的访客
阿妮的朋友虽然待“我们”很友好,但大都古怪。
弗雷德率领着一个名叫卡罗尔的马戏团,也就是弗雷德的侄子所说的阿妮“哭了一整夜”的“卡罗尔”。
罗歇·樊尚的美国汽车和他那并不快乐的、给人以低沉压抑的微笑。
让·D的带有很多按钮的手表、大摩托车、他目光中的狡黠和忧伤,以及他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们”的“别碰金钱”。
洛里斯通街那帮人不同寻常的存在,以及安德烈经常和他们来往的事实。
所有这些不断地来家里的人,在“我”细心的体察下,都有着各自不同的谜题。他们之间交往频繁,却淡然相处。在一起时无非是吃吃饭、谈谈话,开车出门会见朋友、顺便买东西、办事。而无论他们做什么,即便是对小孩子们有所回避和隐瞒,但那种压抑的不快乐的气氛,却始终被感觉到分明存在着。
③谜团三:怪异的成人世界
在这怪异的成人世界里,“我”和弟弟的身份似乎也被认为是可疑的。比如“我”上学不多久就被学校无缘由开除。“我”想,或许是这“奇特的家庭”,使校长担心“我”会给大家带来“危险的榜样”。
即便是这样,父亲也只是偶尔来看望“我”和弟弟。父亲在时,我们是快乐的。他带我们去参观城堡,并告诉“我们”他和城堡主人之间的友谊。嘱咐“我们”当侯爵回来时别忘了向他致敬。可是,随着其他人总是到家里来,父亲却没有了音信。
书中有两次提到父亲的被捕。第一次是德国人下令禁止犹太人20点后在公共场所逗留,父亲身上没有证件,被逮捕了。但他在警察的一时疏忽下,他自己逃跑了。第二次则是被人释放,而释放父亲的人在解放时和洛里斯通街的那帮人一起被枪决了。作者多次提到“洛里斯通街的那帮人”,却没有明示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过,单凭解放时被枪决来看,他们所从事的“严重的事”理应和私通、背叛有关。
至于阿妮他们以及爸爸,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小孩子无从判断。大人的世界,原本就复杂,更何况是非常时期。那些模糊的暗影,不可告人的秘密,可疑的访客、四处游荡的明察暗访、和纳粹合作的污点,等等,统统显示出成人世界中的鱼龙混杂,善恶、是非、真伪难辨。
沦陷期,很多人丧失身份,没有归宿感,在动荡和威胁中,在流离和迷惘中,求生、挣扎、认命。但这一切又似乎都是虚幻模糊的。人类的命运,有时并不关乎善恶是非的选择,而是取决于战争、掌握在上帝手里。
④儿童的视角之下,成人世界的原生态面貌
当然,特殊时期理应特殊对待。那么,就让我们荡开来说,其实,很多时候,特别是处于和平时期的当下,成人往往处于一片混乱之中而毫不察觉。
这个我们可以通过《小王子》来做评判,小王子说——
大人们就像滚草一样,不长根须,被风吹来吹去,活得很辛苦。
他们乘坐特快列车跑来跑去,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寻找什么。他们一刻不停地奔波,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却不过一生都在忙碌和兴奋当中兜圈子。
我们还可以去《皇帝的新装》中稍作探寻——
那些为了避免被人当作不称职的愚蠢之人而百般欺骗自己和他人的人,正是真正的不称职的愚蠢之人。倒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敢于说出真话: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穿呀!
所谓智慧、真实,离童心最近。成人世界的混乱和虚妄,他们的贪婪、可笑和自以为是是孩子们所不具备的。
在《缓刑》中,孩子们正是在对一个个细节的反复咀嚼中懵懵懂懂地察觉大人们的异常,但由于内心深处那种稍稍不安的遗弃感和焦虑感,他们仅是让这些想法留存于自己头脑之中。
其实,孩子们的看法和思想虽一直被忽视,事实上却是最不应被忽视的。有时大人们会在不自觉中忽视孩子眼光的清澈,他们的认识和判断从来都不经过道德加工和意识渗透,是这个世界原原本本的存在状态。而“我”也曾经感到过奇怪:警察们为什么没有询问过我,毕竟孩子们见过一些人。他们也听过一些人谈话。
2、儿童眼中的社会万象,他们的存在与缺席、孤独与焦虑
这部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以“我”的视角来展现,情节的推进与发展皆在“我”的想象和推理之中。
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以一个孩子的眼光看世界,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在模糊与暗示里,在对那些细节的关注,对细微迹象的思索中,当时的社会现状含蓄地表露出来。德占时期,法国人,特别是犹太人,时刻生活在危险之中,面临着可能发生的“严重的事”。
在这个过程中,成人有成人的迷惘和恐惧,而孩子更有他们不为人知的孤独和焦虑。
①他们的存在与缺席
儿童由于一直是成人保护的对象,很多时候都被人们排除事外。就如同故事中的“我”和弟弟。周遭的大人们神神秘秘做着什么,为了不让“我们”一同陷入恐慌,很多时候都有意避开“我们”的视线。也就是常说的将其蒙在鼓里。
然而,“我们”毕竟和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且朝夕相处。不可能对那种特殊的诡异气氛浑然不觉。再说,即便孩子们智商不足情商不够,他们的好奇和敏锐也能帮上大忙,大人们不经意间的举动,或是只言片语,都会成为孩子热切探求为什么的原动力,且不惜为之付出努力和代价。
毕淑敏的《心理咨询手记》中,记录过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的故事。一般而言,前来心理咨询机构的咨询者都是成年人,而这孩子作为一个特殊的来访者,她的想法和言行着实令人惊讶。书中有关她的一段话使我记忆深刻:
哼!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合伙来骗我。我也愿意装出一副傻相,让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自以为知道一切,其实在暗地里,我比他们知道得更多。
原来是女孩的父亲和别的女子有暧昧关系,无意中被女孩察觉,她为了维持家庭的圆满,暗地里处处帮爸爸隐瞒,而当妈妈渐渐知晓后,闺蜜便屡次上门商讨对策。这时,女孩自然将这闺蜜视作破坏他们家庭完整的仇敌。在她发觉自己越来越无能为力时,便前来心理咨询机构求助。
通过女孩的话以及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来看《缓刑》中的两个孩子,我们便能把在成人们极力“伪装”的外表之下,孩子们的真实感触和看法了然于胸。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自以为瞒得了他们,事实却不尽然。大人们把孩子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殊不知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自有一副小算盘。
在孩子们自己的世界里,他们是百分百存在的,而在我们眼下的这个成人世界,孩子们总是被缺席。
②他们的孤独与焦虑
《缓刑》中,由于周遭大人们的异常,以及没有父母亲的陪伴,孩子们时常处于孤独和焦虑之中。尤其是不再得到父母亲的消息之时。
他们和父母的朋友在一起远不止一年的时间,冬去春来,季节交替更迭。为了排遣孤独,以及朦胧中的焦虑,同时,也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孩子们决定夜间偷偷去探访城堡。然而,每一次他们都在还没接近目的地时,突然间调转方向返回家中,然后,在一阵轻松的氛围下讨论下一次的计划。
自身的胆小和懦弱驱使他们一次次把计划推往明天。而当明天到来之时,他们的心里仍然被焦虑、不安所占据,而再次将其拖延。
在模糊和想象中对周遭现实的确切感和不真实感,使得唯有马戏团和杂耍歌舞剧场的世界,才是“我”和弟弟愿意生活其中的唯一世界。之所以会是这个样子,除了因为小时候母亲经常带他们参观那些包厢和后台,更重要的则是在那里不会有孤独和忧虑,有的只是数不尽的欢乐与惊喜。
读到这里我不禁想到了孤儿和留守儿童。所有这些孩子和书中“我们”的境遇差不许多。且在目前,我国留守儿童的现状还是不容乐观。
数据显示,2016年3月底以来,民政部、教育部、公安部在全国范围内联合开展农村留守儿童摸底排查工作。截至目前,不满十六周岁的农村留守儿童数量为902万人。其中,由(外)祖父母监护的805万人,占89.3%;由亲戚朋友监护的30万人,占3.3%;一方外出务工另一方无监护能力的31万人,占3.4%。有36万农村留守儿童无人监护,占4%。
儿童和老人作为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无论是处于乱世、灾难之中,还是处在大时代浪潮推动下的农村人口迁移的背景之下,他们都是成人行为最直接的受害者。他们在大的动荡和变故面前,除了暗自狐疑和揣测外,剩下的便只是逆来顺受的份了。
稍稍令人不安的遗弃感,是《缓刑》中的“我们”和现世的留守儿童共同的心理痛楚。
故事最后,别墅的三个主人和可疑的访客一同消失,而留下“我”和弟弟在满是警察的院子里,等待着不知是谁的人来接我们。从这一点上,他们接下来的命运还不及如今的留守儿童明朗。
3、想象与暗示之间的确切感和不真实感,使孩子们略显“幸运”,得以“缓刑”
说了这么多,终于说到“缓刑”上来。那么,“缓刑”在这里和这个故事到底有多大关联?
周遭人们个个行迹存疑,他们的微笑和行为中似乎压抑着恐惧和痛苦,但他们仍然从事“严重的事情”,直到故事结束一切人和事销声匿迹,无论是煎熬还是罪过,瞬间似乎都有了定论和归宿。
而对于孩子们而言,自始至终他们的思绪都在猜测中的确切感和不真实感之间摇摆。而事实究竟如何,好像和他们也没有太过直接的关联。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暂时来说,他们是相对安全的。就连警察都毫不犹豫地放他们一马,温柔地安排他们去花园里玩耍。他们由于年龄的优势略显“幸运”,得以“缓刑”。
然而,“缓刑”不是“减刑”,更绝非“免刑”。先前留存于他们脑海之中的疑问、暗影、压抑、反常,似乎永不会消逝。随着时间消逝,年岁渐长,它们反而愈加清晰。阿妮留给“我”的香烟盒成为“我生活中不能够对任何人说的一个阶段的证明”,我曾依着它,以及和父亲的对话,去查询一些答案,终究未果。
后来随着“我”的长大,对世事有了越来越明晰的认识和判断,先前沦陷期的社会动荡、纳粹的行迹、父亲的没有身份和归宿,阿妮他们的迷惘和焦虑,乃至整个社会的世象面貌,等等,都在“我”心中水落石出。“缓刑”方才得以完结。
网友评论